西西里最美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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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最早于2002年7月29日发表于《南国早报》,题目是《警惕“大家”》。今略作修改重发)

关于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玛莲娜,Malena》)有各种各样的评价。对我来说,这部电影在一定意义上深化了近代以来那种人道主义观念:个人价值往往被社会舆论或多数暴政所歪曲,因而保护个人、警惕多数成为一种现代价值观念。

故事梗概如下:时间是二战期间,玛莲娜是西西里岛一个小镇上最美丽的女人。她从外地嫁过来,丈夫参军去了。美丽的玛莲娜成了整个小镇的敌人。男人们企图占有她,为此互相冲突,并利用玛莲娜的无助而设法讨便宜。然而这些男人在玛莲娜受欺负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说句真正的公道话。所有的妇女疯狂地痛恨她,仅仅因为她漂亮,因为她们的丈夫和情人对玛莲娜的贪恋。玛莲娜的丈夫战死的消息传来后,她因贫困去当了妓女。“解放”那一天,小镇的妇女们把玛莲娜拖到街道上,群殴后把她赶出了小镇。整个世界目睹了这场多数暴行,但没有一个人阻止。打人的那些悍妇拥有“不容置疑的道义上的理由”和践踏底线的免责特权:玛莲娜陪德国人睡过觉。然而她们施暴的真实理由是非常简单的:长期以来形成的嫉妒。人的攻击性往往和自己内心最阴暗的部分有关,但那些外在行为总是打着公共道德的招牌。

玛莲娜没有伤害任何人,她唯一的罪过是她太美丽了,她因这美丽却没有成为大众的情人而成为大众的敌人。

这部影片的深刻之处首先是使人们对人性的黑暗面进行反思:人真的喜欢别人美好吗?也许事情往往正相反。人甚至可以宽容别人的缺点,但不容易“宽容”别人的优点(比自己好)。在一个资源短缺竞争激烈的社会环境里,嫉妒更是朽烂,而其毁灭他人的方式也更为隐蔽、伪善和暴虐。在一个“大家”都犬儒地活着的时代里,“大家”比“墨索里尼”更不能容忍优秀、真诚和美好。这部电影的另外一个思想方面的意义是促使人们反思这样一个司空见惯的道理:社会舆论是否总是代表着公义。其实道理很简单,如果说每个人都在理性和道德上都差不多,每个人都是有局限的,每个人都是罪人,怎么能说这些“加权”的理性和道德就更优越呢?因为多数的不理性和不道德也同时在“加权”。不仅如此,由于人的狡诈,人们往往在群体中更容易盲从,迫于多数压力更容易丧失独立性,或者因搭便车的缘故更容易形成乌合之众,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结党营私。

有评论说这是一不色情电影。淫者见淫一直代表了中国评论界的整体水平。与此相关的是那种带着幸灾乐祸却缺乏神经的论调:“玛莲娜要自我反省,要是你一点错处都没有,那为什么大家都说你不好呢?”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个个人被伤害了,结果评论家和人民不是要伤害人的人“举证”,反而是要被害人举证。这就是大众舆论的疯狂之处。其实这种评论家是另外一种盲从者,多数使他感到畏惧而失去了批判的理性而事实上,他自己就是多数中的一位,甚至是乌合之众中的骨干力量。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既是原告又是法官——他自己定了玛莲娜的罪,然后他论证说,你若没有罪我怎么会定你的罪呢?这个循环论证或同意反复构成了中国道德文化的密码,每个个体都随时可能把拉出来投进这无物之阵,成为受害者,尽管他昨天还在街道上随众或在网络上蒙面向别人扔石头。

需要反省的不是玛莲娜,而是“大家”。这个“大家”是一个个最百无聊赖却嫉妒成性的“小我”撑起来的太阳伞而已。在一个最缺乏道德热情和道德根据的国度里,当道德败坏已经无以复加的时代里,因为道德已经彻底消失,“大家”就成为道德唯一可能的替代品,“大家”就等于道德。这个大家在任何道德意义上都和它要吃掉的那个个体没有分别,因此那种将别人分别为恶就成了“大家”自我确认唯一的办法。“大家”一定要吃人,否则它就无法自存。然而由于“大家”就是那个人,这吃人的道德就成为双重的不道德,是人类道德史中的最大丑闻。

玛莲娜的故事在北方就是恰达耶夫,他因对自己的民族说了几句真话被整个俄罗斯当成疯子。这故事在中国还有阮玲玉。“大家”杀害了她。她死了,她在死——阮玲玉在今天的故事更加花样翻新。然而在这些尸体中“大家”活着,永远悻悻地活着。正是在这种黑暗中,玛莲娜是很了不起的。她一个人。她一句话也不说。我们看到,“群众”、“法庭”、“律师”、“妇女”和“解放者”构成了整个世界,一个道德神圣同盟,她们因对玛莲娜的仇恨而彼此握手言和。玛莲娜是很了不起的。她一个人。她一句话也不说。

不过这个故事里还有另外两个好人:他的丈夫和暗恋她的男孩。导演把这一点亮光点燃了,不过我却相信这是一种自我安慰。这点亮光在世界上任何小镇上都不存在,没有任何指望才是我们存在的基本真相。因此,只有在我们的理想中,玛莲娜才并不绝对孤独。在这理想或盼望里,玛莲娜的丈夫并没有战死,他回来了,残废了。他了解真相后去找被驱赶到外地的玛莲娜,然后又把她带回镇上来生活。他们返回来的脚步是那么坚强,我感到我的心和整个镇子都被踩碎了。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男孩雷纳多痛恨“大家”对玛莲娜的伤害,但这是成人权力领导的世界,他除了孩子式的报复以外无能为力。但他最后还是向玛莲娜的丈夫讲述了真相。这是我想起了《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孩子。当整个世界都在犯罪的时候,只有一个孩子在说话。安徒生了解人类。

我于是想起了带领“大家”出埃及的摩西,那个从水里拉上来的“弃婴”。他在做“文化基督徒”或怀有“愤青正义感”的岁月里,却成了大家的敌人,同胞恨恶他,埃及人要杀他。面对这前所未有的“大家”的力量,他只有逃向旷野。因此我非常理解他为什么不想再回到大家那里去,即使神这样差遣他。后来,在旷野里向他投石块的总是“大家”,摩西的确了解人。大家究竟是谁呢?他们就是那伙人,那伙弃绝了那位圣洁公义者,反求着释放一个凶手给他们的“公众”,他们杀害了知道他们心里所存的的那位。

然而,从那以后,大家再也不是神,仅仅是罪人。大家再也不能审判,而是在审判别人中被审判。大家再也不是爱,仅仅是怜悯的对象。

“大家”曾经这样——后来同样——压在玛莲娜的身上。

因为渴望而不能这样压在玛莲娜身上,或者渴望象玛莲娜这样被压在身上的的人民,

都纷纷加入,成为了“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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