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富翁》印象:罂粟花开(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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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贫民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如一片绽放的罂粟,在第81届奥斯卡奖颁奖仪式上让全世界在麻醉中大得安慰。囊括八枚奥斯卡奖,意味着人们反复印证了这部影片的精神疗法是有效的:一个精神失恋、等级森严和经济危机覆盖下的人类,藉着好莱坞影城那里举行的宗教仪轨经历了一场春梦;又在彼此分享之间,努力将虚假的兴奋在移情中植入生活。整本电影发黄的色彩连同精心剪辑过的情节联结,就是一场写意或梦境——那是梦中的故事,那是愿望的达成。对生活平庸普遍而绝对的厌烦,对奇迹普遍而绝对的失望,成为21世纪的全球心理。当理性主义和现代主义彻底宣告失败的时候,人只能在梦中自言自语或自我催眠。奥巴马讲述着美国梦,当就职狂欢取代全民忏悔的时候,那是民主弥撒最后的回光返照;Jamal Malik编织着宿论命,当命定论庸俗为经济帐的时候,那是东方迷信活动最后的借尸还魂。《贫民富翁》将东西两个半球的春秋大梦结合在一起,这一工程的目的想把华尔街的发财戏剧与小金人的人情写意及其崩溃,在全球重新演义。

每个人都是一场失恋的幸存者,或者说,每个人都是一位爱情灾民。对初恋的怀旧构成人类家庭生活不幸的本质。当生命沦落为对爱情的感伤过程之后,时间却成为阻拦和埋葬感情朝圣之旅的绝对障碍。随着衰老和漂流,初恋被埋葬在岁月的井底成为永决。没有人能超越这样的时空旷野回到过去找到埋葬在童年的情人。《贫民富翁》特别精彩的地方,是她用奔驰而去的列车多次具体展现了在人生车站“被逼分手”那种生命悲剧——“我”被时间或命运拖上行程,我所爱的一切被远行所切断,我的一部分也同“她”一同被监禁、漂白在过去的屏幕上,那撕裂着的伤口,随旅程延长而深入灵魂。这场爱情悲剧的深刻之处因亲情的介入变得更为残酷和现实,亲情悲剧成了初恋悲剧的永恒配角,让爱遍体鳞伤,欲说还休。对初恋的纯洁恋慕因对其夭折的回忆而被加强,“梦回”本身就成了需要安慰或令人望而却步的流亡者。我们存在的真相是:没有人能回去,因为“她”已经不在了,而“我”更是面目全非。但心灵中有一种强大的拒绝接受这两个现实的顽固力量,那种怀旧成了宗教,渴望安慰,却永远不得。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人可以藉着Jamal Malik找到Latika,而竟然找到了Latika;“她”还在哪里,在灯火依旧阑姗处,“她”在“黑帮”中守候着最初的爱情。不仅如此,哥哥Salim的自杀式的悔改又成了梦回初恋的牺牲或献祭。印度教在“轮回”和“法业”的双重安排中,让爱情战胜了时间和罪。这是《贫民富翁》对这个失恋世界提供的第一场安慰。

印度社会的种性制度残余集中展现了人存在的第二大悲剧——我们都是一种等级制度的参与者和受害者。无论是宗教冲突还是贫富悬殊引起的警察国家的暴行,其根本原因是人对人隔离,并从人际隔离上升为猜疑、践踏、羞辱和奴役。在现代社会,经济存在状况取代种姓上升为控制和维持等级制度的新根据。于是怎样奋不顾身地穿越等级之墙,并反过来从人下人成为人上人,就成了人类的共同理想。在人类实现这一理想的过程中,特别是在缺乏“理性制度安排”的社会里,人要为这一理想付出“人的代价”。人不再是存在的目的。在朝向更高等级奋斗的过程里,攻克等级堡垒或攻城略地的历史,就是人不断沦落为金钱和名誉的手段和工具的历史。孩子从厕所肮脏的臭水里奔出来寻求明星的签名,这一幕已经预告了所有的“功成名就”都遵循相同的黑暗路径;现在的“明星”就是当初厕所里的孩子。于是,怎样轻而易举地进入上层社会又不至于失去自我,就成了人类的第二大梦想或难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贫民富翁》提供了“一步登天”的理想捷径。她安慰着所有在生活中被压抑和破碎的心灵,包括西方的失业者,东方的农民工,南方的奴隶,北方的农奴。《贫民富翁》告诉底层的人类怎样胜过资本对人、实际上是人对人的藐视;但她给出的答案是文学版的马克思主义——低成本地成为那个等级链条的一部分。

不过《贫民富翁》比马克思主义者似乎深刻得多。爱情和自由的胜利并非没有代价,其代价就是人生经历本身;即苦难成为克服时间专制和等级监狱的机会成本。Jamal Malik悲惨却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成了那些电视节目多数问题的答案。这是一种很深刻的观点。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越是深刻地生活,我们越接近智慧。上帝把苦难赐给你,是为要向你追讨解决问题的能力,而这能力预备在眼泪、绝望和生离死别中。以斯帖的一生不过是“此时此刻”回答问题的预备。有人活着是要作盐的,盐经过苦海,孤独中结成晶体。然而,无论怎样遭遇逼迫或怎样丰富多彩的人生,不可能成为所有问题的答案,尤其不可能是终极问题的答案。于是《贫民富翁》让“命中注定”分享了Jamal Malik人生经历的荣耀,从而将主人公的胜利推向超验领域。主人公的人生经历是道德答案,他是一位善良的孩子却命途多舛。结局却因祸得福。这符合东方的报应观念。这一点安慰着所有的不幸者,使每个人在“虽然我不成功但我是好人”的精神胜利中大得安慰。但这一解释是不完全真实的。事实上,善良的Jamal Malik和卑鄙的Salim并不代表黑白分明的两种人,这“两种人”同时生活在一个人的里面。换言之,每个人同时是Jamal Malik和Salim。脸谱化的两位弟兄是不真实的。另一方面,宿命轮形成善恶二元论的解构,使“爱”在逻辑中被破碎,变得毫无价值。

所以,最后爱情和金钱的双重胜利就变得极为做作和虚假。影片最后的舞蹈以“欢乐颂”的姿态展示了人存在的绝对虚无:如果这样的结局就是生命的意义,那么,“Who Wants to Be a Millionaire?”一场狂欢造成了这样的双重绝望:一方面,Jamal Malik的奇迹基本上在生活中是无法复制的;人生的苦难与经济评价之间,更多的时候都不是因果关系——人生的苦难不可能主要通过金钱来结算,对苦难的终极解决只能归入启示真理。另一方面,如果人生的目的就是如此,那么Jamal Malik和Latika活下去唯一的“幸福”就是保持Millionaire和破镜重圆;但这一切,他们在电影结尾的时候已经拥有了。Jamal Malik和Latika因为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而让所有认真的观众回去后去为人生预备一场葬礼。从贫民到富翁的历史,就是从一只小蚂蚁到大蚂蚁的历史。起初,我们头上脏水淋漓,爱人被有枪阶级、有权阶级、有名阶级或有钱阶级夺走,消失在崛起或林立的高层建筑中;如今,我们可以轻松地看见脏水淋漓在邻居头上,自己也成为有枪阶级、有权阶级、有名阶级或有钱阶级的一员,在崛起或林立的高层建筑中窥伺着别人的初恋。这就是《贫民富翁》的社会进化论教义。梦醒时分:一片罂粟花落,两只蚂蚁千古。

任不寐2009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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