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七月三十日,天气晴。
(一)书剑
太阳快落山了,村庄在炊烟下迎来了晚归务农的庄稼汉。我带着小黄狗坐在村南头的乡间小路上,等父亲和哥哥从南山打柴归来。田野在余晖中静悄悄的,夏虫呢喃,倦鸟归林,只有燕子低徊,在谷穗和麦田之间,穿针引线。天蓝的象小人书里的海,白云如帆停泊在港湾的深处。在南下洼未开垦的荒地中,青蒿、扁猪芽、杨铁叶肥大而深绿,各样的青草密密麻麻互相搀扶着向上空汇集。远远看见书剑正在那里放鹅,她的小鹅们刚刚孵出来不久,乳黄色的绒毛在夕照下闪着光,象一片移动着的云。书剑前不久从外地搬来的,住在她的姐姐家,她姐姐嫁给了我家东院的徐家大儿子。书剑是我的同学,圆圆的脸,白净而秀气。大大的眼睛,黑亮而沉静。她喜欢穿一件小红布衫,配上蓝色的裤子。她学习也很好,这使我觉得亲近。我常常可以在自家的院子里听见她逗小鹅的笑声,或者在她家东边的池塘看见她洗衣物。但男孩子和女孩子是很少说话的,因为我们都是贫下中农,和资产阶级是不一样的。书剑从远方来,我就此想远方也一定长得和她一样,远远的,很美。
(二)父亲
父亲去南山打柴了。多年来,这是村庄里一家之主解决燃料的主要方式。每年大约这个时候出去,先把柴砍下来,捆好凉干,落雪之前再用生产队的马车去拉回来。父亲虽然是闻名于乡里的“知识分子”,但乡村教师必须一手拿粉笔,一手拿锄头。家里有四个孩子,陆续开始读书,对于一无所有的农民来说,养育之任让人望洋兴叹。然而父亲很乐观,而且形容俊朗。很多农民说父亲是一位好的庄稼把式,农活样样精通。父亲性格刚毅,但也非常幽默。有一次我跌进池塘几乎淹死,被父亲从水里拉上来,这成了父亲常常谈论的故事。父亲的勤劳和节俭给我印象深刻,每到公社出差,他总是把差旅费节省下来,饿着肚子返回家中。打柴是另外一个考验,要搭窝棚住在山里,几天以后,带去的干粮开始发霉,而水用尽了就只能喝泉水。同时有无数蚊虫和水蛭日夜围剿,而夏日酷热下的体力活动愈加繁重。父亲和哥哥已经出去十多日了,今天该回来了。我向南方望了几次,蓝天下的乡村大道仍然不见人影。事实上南山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并不清楚,但我把它想象为天堂。南方首先使我向往,这是住在北方的童年特有的梦。而作为平原上出生的孩子,山里风光对平庸的生活充满了神秘的诱惑。南山是我童年另外一个远方,远远的,很美。
(三)哥哥
于是我有点嫉妒哥哥,因为他可以和父亲搬进南山乐园。今年哥哥只有十二岁,但农民的孩子总是懂事很早,很小就开始帮家里干农活了。哥哥很象母亲,性格温和,吃苦耐劳。作为大哥,他吃的苦比我和弟弟、妹妹都多很多。我生来多愁善感,偏爱舞文弄墨,当然也可以趁机逃避劳动。有时候和哥哥一起冬天的早上出去捡粪,寒风还不太强硬,玫瑰色的冬日照在雪地上。我拉着耙犁,而哥哥则负责收集“猎物”,重活脏活都是归长兄的。放学后我就去吟诗作画了,而哥哥则常去田野里接妈妈,将和他身量差不多的麻袋扛回来——里面塞满了妈妈采集的猪食菜。然后则开始满头大汗地剁猪食菜,直到整个工序完成。去年深秋,母亲在南地捡土豆,傍晚的时候,她和哥哥分别抗着一麻袋土豆从南面山岗上下来,我在门口远远望去,见他们的剪影贴在天高地远之际,轮廓清晰,象整个宇宙中孤单的两棵小树。哥哥南山之行之前,村里人说这是多年来上山的孩子们中年龄最小的。我想他一定晒黑了,但我盼望他能给我带回来一些山珍。今年天气很好,一定山花烂漫,野果累累。最好能抓回一只野兔什么的。这样想着,太阳已经不见了,村里传来的各样傍晚才有的声音遥远且温馨。我站起来身来,看见一辆马车从远方归来,缓缓地出现在地平线上。
(四)母亲
母亲已经张罗好了晚饭。这些日子她一直非常挂念哥哥,心痛之情常常溢于言表。母亲并不和父亲生在一个村,但她娘家的村子离我们现在的村子很近——舅舅家是我常常解馋的“远方”。母亲文化不高,读几年书后就退学了,后来到火车上去卖冰糖葫芦或雪糕,那时候年龄可能也和现在哥哥的年龄差不多。写母亲的善良和辛苦是很难的,因为母亲这两个字就是善良和辛苦。不过今天母亲很高兴,因为父亲和哥哥从南山回来了。晚饭有香喷喷的油饼,刚从菜园子里拔出来的大葱和各种蔬菜,还有黄澄澄的炒鸡蛋。肉是没有的,一年之中,只有过年几天才有肉吃。但对于常年很少吃到细粮的一家人来说,这已是丰盛的晚餐。十几年在锅台上为一家人张罗饭菜,在这样的环境里,母亲实在不易。此时此刻,妹妹和弟弟在饭香里快乐地穿行,我则嚼着油饼想听父亲讲山上见闻。其实更隆重的晚餐是拉柴禾的时候,因为有车老板子,一定要有白酒的。车老板子叫崔发或赵发,长鞭一甩,神气得很。有时候南山姓杜的一家人也会搭车来作客。杜家好客,给上山打柴的人们提供了很多方便,因此就成了我们村的大众明星。杜老汉长着大大的鼻子,杜夫人很好看,而且好酒量。柴禾拉回来那天不仅是一家人对冬天的胜利预备,也是小孩子的节日——可以在柴禾堆中尽情翻找各样山珍野味。我这样向往着初冬那快乐的一天,已经是夜深人静了。爸爸和妈妈在南炕轻松地聊着山上的事,和今年家中的生活计划,我们几个则在北炕酣然入梦。我梦着远方,夜凉如水,皓月当空,
(五)南山(2004年7月30日,和2008年7月30日)
在东北老家已经流连忘返几个月了,从初春一直到盛夏。因为我知道,我可能再也无法回到这片土地上来了。护照终于办好了,我即将远走他乡。我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同学,仿佛想从他们身上榨尽最后一点关于童年的印象。故乡一草一木,或者一片黑土都让我魂绕梦牵,这是只有被土地养大的孩子才有的感受。然而书剑消失了,消失在远方。有同学说她嫁给了另外一个村庄的农民,后来为逃避计划生育流亡天涯海角。也有同学说她就生活在不远的小村子里,为孩子筹集学费历尽沧桑。我离开故乡最后的一个愿望是想去一次南山,这毕竟是我的未了之愿。于是2004年7月30日,我租车到了大约南山所在的地方。那是一片林地,由于过度垦植,南山变成了农田围绕的一座孤岛,成为现代社会一块可怜的补丁。我坐在刚刚砍伐后的树墩中间,在灰蒙蒙的天气里,想起当年父辈们在这里怎样的笑声朗朗,怎样的蓝天白云和草长莺飞,不仅黯然神伤。这就是我的远方,在中国最后的远方。而今我又要望另外一个远方去,而父亲和母亲已经衰老,哥哥也已过中年。他们和南山一起在故乡在岁月的风沙中顽强地屹立着,形成一道永恒的剪影。这道剪影在2008年7月30日更加清晰。这天,我在大洋彼岸的南山上,看见了远方。远远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