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
“任不寐,你不要数典忘祖!”的来信,包括最后的感叹号,我都收到了。今天刚刚忙完,就坐下来遵嘱在我的博客回复你。我认为您的批评包括两个主要观点,或者说拙文《爱国贼出生十年记》有两大罪状:第一、恶毒攻击爱国热情,崇洋媚外; 第二、鼓吹基督教信仰,数典忘祖。在回答您的问题以前,允许我打击一下您的热情,宣布“任不寐,你不要数典忘祖”的,您不是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人,而且我一直很为这种指控自得其乐。
首先,我是一个因数典而忘祖的人——越是数典,就越是忘祖。我知道在汉语政治语境里,“数典忘祖”相当于政治艳照门那么大的罪状,相当于违宪,以致一代一代的孩子都要强占这道德最高点,用这同一块石头大义凛然地消灭身边的人。然而,很多人恐怕连这话最早的政治隐喻都不太清楚。该成语出处:《左传•昭公十五年》:“籍父其无后乎!数典而忘其祖。” 当代汉语词典又将“崇洋媚外”诠释为它的“近义词”。然而,这个故事的实际背景是这样的:
某日,晋国的籍淡去成周参加安葬穆后的葬礼。葬礼刚刚完成,周天子即脱掉丧服大宴宾客。席上周天子责问籍淡为何晋国没有礼器进献。籍淡回答说:“早年诸侯受封时晋国没有接受王室的宝器”。于是周天子开始“数典”说:“晋国的始祖唐叔是周成王的胞弟,岂能分不到宝器!……你的先祖竟然还是掌管典籍的官员。你既然是司典的后代,为什么要忘掉这些?”籍淡归晋,说与大夫叔向,叔向回复说:“周天子把忧愁当快乐,恐怕不得善终。吊丧之时,他和宾客饮酒作乐,还索要宝器。他本不知礼法,背出的典章再多又有何用?”其后,周王朝渐趋灭亡。
骂别人“数典忘祖”的人都无一例外地把自己想象为“不近美色”的周天子,然而这典故真正要否定的恰恰是周天子——一个一直在罪恶中却缺乏基本罪恶感的政治愤青。不过我今天要讨论的重点不在这里——我要说的是,数典而忘祖。
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分三个文化阶段:第一阶段,数典数出一个鲁迅。因虚荣心,却也为追问真相,多年如饥似渴攻读24史,还包括四书五经六艺以及十八般武艺,我得出了鲁迅早就得出的结论:那些“典”里就两个字:“吃人”。然后我的思想开始进入第二个阶段,就是开始如饥似渴地攻读西方历史的经典著述,从哲学史学到经济学,凡“汉译名著”的,几无一放过,然后数这些“典”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中国人不该自以为神。最后我开始数另外一个典籍——圣经,我就慢慢明白了,只有神是神。这是我“数典而忘祖”的心灵历程。
当我知道只有神是神的时候,我开始理性地看待自己的祖先,我开始真正用人的眼光把他们也看成人。一方面,我不再是鲁迅,一定要把“吃人”那么紧张的评论强加于“祖”,因为他们毕竟也是人,我们自己毕竟也是人,因此“有限者不应该论断有限者”。既然我们的祖先不是神,那我们自己也不是,我们不应该象神一样去审判他们。但另一方面,我就真的知道“祖”是没有任何道理被崇拜的。在中国宗教以及日本神道教中,都有祖先崇拜的迷信观念。然而在真理的光照下,即使根据常识我们也能知道,祖先不过和我们一样是有限的罪人,把他们当成道德偶像和文化偶像都是自欺欺人。即使我们欺骗自己说不了解这些先人,那我们还不了解自己吗?你知道我们早晚也要成为别人的“祖”,然而就我们这些有着各样缺陷的普通人,有什么资格和必要让我们的后代来崇拜呢?事实上中国的孝文化以及祖先崇拜与“忠”这样的政治计划相联系,你读《孝经》就能很清楚地看见这一点——祖先崇拜是要把血亲秩序复制到政治秩序中,以便使政治结构即使缺乏神圣基础,也必须拥有生物学上的合法性。
我们在圣经上也可以把“祖先崇拜”的荒谬性看的更清楚。以色列的先祖历史几乎就是不断背叛神的历史,这在旷野40年的流浪漂泊中最为典型。于是整个一代祖先因犯罪被神弃绝于旷野,直等到一代新人出来。若是以色列的后代也同样搞祖先崇拜,那不仅意味着他们崇拜犯罪,也意味着他们不可能有后来的宗教文化和历史传承。对于基督教也一样,恰恰是因为保罗们数典而忘祖,才只记得神的恩典,才可能冲破重重法利赛式的爱国贼的迫害将福音传出约旦河地区,传遍地极。
关于基督教信仰和政治的关系问题,您也看见我最近几年的转变。对我来说,崇拜再与文化无关。所以在我的带领的学习中,我自己不谈、也反对弟兄姐妹谈论信仰以外的话题。因为我知道,除了圣经是唯一真理、有绝对标准外,其他任何政治观点和文化见解都没有绝对真理,因此陷入这世俗小学中,只有无穷无尽的争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背景,因此都相信自己绝对正确,同时又都极力掩盖自己某些真实的心理。你若不知道什么是人的局限性和罪性,你去看这些政治争吵就知道了。
更重要的是,在基督里面聚会,就是来领受神的真理的,来感谢赞美的——一个基督徒连天主教用玫瑰经来占用太多的礼拜时间都不满意,怎样还能容忍把这宝贵的时间用来讨论世俗话题呢?最后,我不反对人们有政治观点,我自己也有。我更支持人们有表达自由,我只是反对在教会聚会的时候滥用这种自由。我也反对你非得把你的政治观点强加于别的弟兄姐妹,好象你就代表唯一真理,就因为你有爱国这尊在文明社会早已经臭名昭著的伪神,或者读过几本《美国读本》就成了自由女神,骂几句希特勒就成了当代安妮一样。我的立场是,神的教会就是马太和西门同在的教会,尽管他们过去的政治立场是那样的针锋相对。不过我相信在真理的根基上,人不应该爱世界又爱玛门——所以约翰一书 2:15说:“不要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人若爱世界,爱父的心就不在他里面了”。对我来说,“基督教爱国主义”是一个很异端的词,因为耶稣说:“一个仆人不能事奉两个主。不是恶这个爱那个,就是重这个轻那个。你们不能又事奉神,又事奉玛门”(路加福音 16:13)。
对于我个人来说,在海外生活,是我自己用脚来投票的,我就应该诚实地面对自己的选择。无论这里有多少令我不满意的地方,但我自己是一个理性健全的人,来这里是我的“理性选择”——若不是这里相对好些,我没有任何必要克服和忍受文化、语言以及种族障碍远渡重洋。这“机会成本”意味着,如果我把自己的“祖国”说的千百倍好,把西方说的很坏,我却“死皮赖脸”地生活在这里而不是我宣称“爱”的祖国,我就是一个用嘴反对脚的骗子。我不把这里当作天堂,我只是尊重这里的自由、平安和文明。我知道对我来说天国只有一个,我很高兴因为我看见了那里的至福,就能更快乐地数典而忘祖,既不可能崇洋媚外,更不崇国而媚人,更不该因此而自义欺人。
最后,正象我跟一个孩子刚说过的,别总那么多阴谋论和敌人意识。我们最大的敌人就是我们自己。我同意你说的,我只愿意为坏人辩护,包括卖淫女(你说苟丽)、性丑闻者(你说阿娇),甚至贪污犯(你说黄金高)。这点你说对了。不过对我来说,更准确的表达是:我不屑为任何“伟光正”一伙,他们原使我害怕,现使我笑倒。我愿意继续和税吏和行淫的妇人同席,只要他们在罪恶感中,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我有知道谁和我们同席。
谨颂
春祺
任不寐
2008年0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