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特稿:春天,十个海子都要复活——海子26年祭

(特别说明:这个主日是使徒行传最后一课。这篇博文可以视为使徒行传最后一课的导读——保罗在苍茫的大海上,也是一位“海子”。由于插播这篇博文,本期“问答与回应”会顺延到下一周,谢谢理解,敬请垂注)

明天(2015年3月26日)是海子(1964年3月26日-1989年3月26日)离开26年的祭日。关于这位诗人之死的所有诠释不能越过他自己的墓志铭:“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海子长我三岁,但他从开始一直是我的弟弟,到今天仍然是。他是我们时代的先知性人物,因为紧随其后,整个一代年轻知识分子包括我自己,集体选择了一场自杀式的理想主义行动。那不是从农业社会向后现代社会的纵身一跃,那是五千年华夏历史第一场形而上学的死亡。苏格拉底之死的悲剧是,苏格拉底死了,希腊人继续若无其事地前进。海子之死在中国的遭遇更令人绝望:诗人和商人若有其事,但死亡的真相和历史的事实却截然相反。然而我与海子的邂逅,不仅仅在1989年那趟列车上,更在他的诗歌和那本没有完全打开的圣经中。又是一年春草绿,我这位弟弟有一座房子或遗产,在太平洋那一边——他说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什么意思?

一、那年

海子从江南的麦田启程,经过大都市、戈壁和高原,辗转到太平洋脚下的山海关,绝尘而去。他在寻找,一无所获。远方除了遥远以外一无所有,万里无云是我永恒的悲伤。1989年,海子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国并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意义,没有爱情。1989年是海子的宇宙边界,在他世界的尽头,他要撞击死亡之门,那是最后的出路,通往可能存在的别有天地。

整个1989年的早春,海子从高原到大海,和世界一一诀别。他要通知每一个地方和人,那里的花花草草,他决定离开了。他首先告别自己,在《遥远的路程——十四行献给89年初的雪》中。海子自己的生命热情,灯和酒坛,已经落满灰尘;“我站在这里,落满了灰尘,四年多像一天,没有变动”。但是他相信,“向死而生”是一条新路,那真正“遥远的路程上却干干净净”。海子在这最后的冬雪中,竟然看见了自己的污秽:“阳光下的大雪刺痛人的眼睛,这是雪地,使人羞愧”。这或许是中国人的眼睛第一次审视自己,那是第一场灵魂的灼痛,或者苏醒:“一双寂寞的黑眼睛多想大雪一直下到他内部”;“大雪今日为我而下,映照我的肮脏 ”。这个世界所谓的生命显出黑暗的轮廓:“雪地上树是黑暗的,黑暗得像平常天空飞过的鸟群”。劳动、文学和政治,都不再能安慰生命,提供一种鼓舞人心的指望:“我就是一把空空的铁锹 ,铁锹空得连灰尘也没有”。天空并不同情海子的绝望,这是一场灭绝性的春雪:“大雪一直纷纷扬扬”。但是,在地上,海子如此深刻地知道,他已经不需要寻找任何家园:“远方就是这样的,就是我站立的地方 ”……这首诗写于1989年1月7日。这是汉语文学第一场干干净净的风雪。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走在路上,放声歌唱;大风刮过山岗。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

1989年1月13日,海子的第二场告别面向整个人类和世界。这就是那首广为流传却可能普遍被误读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在世界的尽头留下一座房子,就是一座坟茔,甚至是衣冠冢。在大海、天空和陆地的交界处,世界浓缩成一座坟墓、死亡和伪装成幸福的孤独。人间最大的孤独莫过如此:一个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不再面向人类春暖花开,他宁愿“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人的名字不再温暖了,从人那里不再寻找任何温暖,甚至“姐姐”也不断模糊,远看如苏格拉底的夫人。人类只是祝福的对象:“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爱情,只属于尘世之中的人:“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但是海子,“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不仅如此,“今天”被海子彻底放弃了——“今天”注定只是空空和决绝。“从明天起”!面对海子在“今天”永远不能进入的安息,我仍然泪如雨下。 或者,他盼望死亡的第二天就是明天,是他想象的七日的头一日,是复活节的黎明,是新天新地的第一天——“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这是复活之后,模仿使徒在给人类和亲人撰写书信吗?

第三封信写于1989年1月22日,海子或许在想象他经过一场大水的洗礼。“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天已黑了,下着雨,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耶稣将自己比喻为一粒率先落下的麦子,祂也曾经带领门徒穿越麦田。这死而复活的故事,启示着水的洗礼。但是,海子不明白何为圣灵。 从洗礼的想象中,海子到了山海关,到了太平洋的边上。到了陆地或人生的尽头。在那里他写了《折梅》 ——“寂静的太平洋上一人站在那里折梅花” 。在那里,海子终日在沉思上帝:“折梅人在天上,天堂大雪纷纷……亚洲,上帝的伞;上帝的斗篷,太平洋。太平洋上海水茫茫,上帝带给我一封信,是她写给我的信,我坐在茫茫太平洋上折梅,写信”。时间是1989年2月3日,海子最后绝别的对象是“她”,是爱情。海子把自我埋葬在西部高原和戈壁、把人类如瘟疫一样隔离在华北平原;只是一直到了太平洋,借助于上帝如众水的声音,与女人永诀。 海子告别“太平洋上的贾宝玉 ”,告别山顶洞、粮食和少女。在女人的背影里,海子依稀进入另外一个黎明——这就是1989年2月下旬的《黎明组诗》。这个黎明是混沌而模糊的,“是从哪里来的运货马车,摇摇晃晃”。耶稣遍体鳞伤,那是“抱着鞭子睡去的马车夫啊 ”;“马车夫像上帝一样,全身肮脏”。这架黎明的马车,通往哪里呢?“我永远是这样绝望,永远是这样”。

1989年2月最后几天,海子唯一能抓住的一条线索,就是圣经。“圣书上卷是我的翅膀,无比明亮,有时像一个阴沉沉的今天。圣书下卷肮脏而欢乐,当然也是我受伤的翅膀,荒凉大地承受着更加荒凉的天空 。我空空荡荡的大地和天空,是上卷和下卷合成一本的圣书,是我重又劈开的肢体。流着雨雪、泪水在二月”。海子在圣经中没有找到道路、真理和生命;他折翅而归,返回“自然神论”,返回已经刚刚掠过的大地和天空。当然,他在那里一直一无所获。他从宇宙深处收回目光,重新思想上帝儿子耶稣的死亡。这是海子在这个世界中最后一个黎明:“黎明手捧亲生儿子的鲜血的杯子,捧着我,光明的孪生兄弟;走在古波斯的高原地带,神圣经典的原野……从那儿我长途跋涉,走遍印度和西藏”。这是一个悲剧的黎明,海子和圣子合而为一。海子最后的抉择是,像基督一样,用自己的肉身冲击死亡:“让神从我头盖骨中站立,一片战场上血红的光明冲上了天空”。他返回了印度和西藏。这是一次“粗糙”的冒险,一场无畏而无谓的牺牲。 这首诗定稿于1989年3月1日。

海子在自杀之前最后的诗歌是关于复活的想象。正如启示录中新天新地开满了生命树,海子的彼岸开满了《桃花》。“桃花开放……现在是春天的火把……树林根深叶茂,花朵悬在空中”。春天的天使在工作:“桃花开放,从月亮飞出来的马,钉在太阳那轰轰隆隆的春天的本上 ”。时间,1989年3月14日。那是一场全面的更新、复活和审判: “桃花开放……走向没落的河谷尽头;割开血口子。他们会把水变成火的美丽身躯”。

从桃树林中走出来,海子走向山海关,走向太平洋,走向铁轨。海子选择的不是一个墓地,而是一间新房。那是一场婚礼,海子的新娘名字叫太平洋。海子要穿越或与大海一起,抵达彼岸。这是一场赌博式的、同归于尽的爱情,他和太平洋都望不到尽头。这场爱情只能出于信心,或者,迷信。海子在铁轨上的婚礼是一个神话。在现代汉语中,《献给太平洋》的隐喻在朦胧艺术中是登峰造极的:“我的婚礼染红太平洋,我的新娘是太平洋,连亚洲也是我悲伤而平静的新娘,你自己的血染红你内部孤独的天空”。死亡本身是海子最后的爱情,情尽人亡。顾城杀害了情人,海子的人殉是太平洋。 他这时候或许想起了羔羊的婚筵,只是他在自己里面抓住的不是殉道的喜乐,只有无尽的悲伤:“上帝悲伤的新娘,你自己的血染红天空,你内部孤独的海洋;你美丽的头发,像太平洋的黄昏”。海子唯一能经历的真情实感:他最后新娘是最后的家园,是可以对象化的安息:“太平洋,丰收之后的荒凉的海;太平洋,在劳动后的休息……太平洋是所有的劳动和休息 ”。死亡是休息,海子不可能遥望更多。“上帝在太平洋上度过的时光 是茫茫海水隐含不露的希望”。海子出于尘土,归回尘土:“陪伴我的全是海水和尘土,全是乡亲;今天,太阳的新娘就是你,太平洋上唯一的人,远在他方”。

身后的高原,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但是太平洋只有不可言说的巨大,或者孤独。诗人荷马是盲目的,海子同样依靠感觉在寻找天堂。他完全看不见复活之后的黎明,海子只是中国心灵面对永恒在启示真理之外伟大的纵身一跳。《春天,十个海子》,这应该是海子的绝笔。这是复活这个主题第一次以圣经的逻辑进入汉语文学:“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十个海子,每一个像海子一样寻找天国的人。但是在山海关的铁轨上,海子的勇敢只是一种野蛮而不是信心,山海关的夜晚和黎明充满了悲伤:“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海子想象这那场产难:“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但是,不是所有的海子都能进入天国的黎明:“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那个海子的信仰是“吃和胃”,以及“繁殖”。这个海子的名字叫中国。这是古老的亚当在终身一跳之际,发出的彼拉多之问:“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海子在追问自己的复活盼望,世界在追问海子之死。

二、海子

海子的文字见证最后定格在1989年3月14日凌晨3点-4点。12天之后,海子在铁轨上将自己撞击成碎片。这个世界死了,结束了。公元1989年早春,在白雪皑皑到绿草青青的季节里,死亡被海子撞击,变形;很快又恢复常态,已经26年。但海子去了哪里?海子正在继续航行,从人生苦海,到死亡之海。海子一直是海子,大海之子。在海子的婚礼现场或宗教码头,他给世界留下了四本书,比任何悼念和回忆都更清清楚楚地刻画他25年的人生和未来。这四本书是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圣经、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这四本书是东方文明在抛弃印度和西藏之后,与基督教文明对话之后,全部的精神效颦。然而,海子离弃了这一切,走向死亡。或者说,靠着这一切所提供的精神暗示,海子跃入死亡之海。

《瓦尔登湖》将人类的精神家园建造在比桃花源和终南山更远一点儿的地方。这是人类在世界里对天国最后的想象。即心灵企图逃脱社会而归入自然。这种幼稚的抒情在东方和西方都是共同的。瓦尔登湖所矫情出来的乐园大大感动过海子,所以我们才看见这位安徽的农民之子,怎样拥入京华烟云,然后大漠孤烟,青海西藏。瓦尔登湖是世界的尽头,是文明的地理边陲。但世界的边界正是天国的起头,海子的生命进入第二个阶段,这就是圣经。圣经是天国的入口。但悲剧是,若非圣灵感动,圣经是一本无法打开的书,甚至是一本极其危险的钥匙。天国在海子那里成了另外一个地理空间——用肉身丈量过青藏高原和太平洋的海子,相信他用自己的肉身仍然可以横渡世界和天国之间的走廊,或者死亡幽谷。在这里,古老的肉身成道的迷信,野蛮而悲伤地复辟了。对海子来说,怎样从人间的尽头抵达天国的起头呢?他愿意从另外两本书中寻找答案。这就是《孤筏重洋》与康拉德。不是耶稣裂开身体,不是上帝的儿子自己成为我们的天梯;而是海子自己,是海雅达尔和康拉德这些伟大的水手和船长的野蛮与悲伤,是他们劈开自己身体,横渡罪与义,生与死。

海雅达尔(Thor Heyerdahl,1914年10月6日 -2002年4月18日)的《孤筏重洋》已经翻译成了中文,值得一读(朱启平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12月出版;2012年,瑞典投入巨资拍摄了电影《孤筏重洋》)。我猜想他和康拉德一起给了海子灵感,使查海生选了“海子”这个笔名——大海之子,海上的人子。当然,这个海上的人子最初的形象,应该是海上的耶稣,船中的耶稣,平静风和海的耶稣。《孤筏重洋》的目的地不是返回未来,而是返回过去。作者和他的同伴为了证实他们关于人类迁徙的一个假说,模仿远古的印第安人怎样从南美洲到达大洋洲。这本“纪实文学”本身并没有深刻的神学意义,它只是近代海洋冒险故事在现代社会的回光返照而已。但是,这些水手的勇敢仍然会鼓舞像海子这样的“寻找者”。海雅达尔对别人的质疑“执迷不悟”,这一点和海子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海子的目的地不是利尼西亚群岛,而是死亡的另一边;海雅达尔的航海工具是“康提基号”(Kon-Tiki),而海子的船只是他自己的生命或肉身;海雅达尔横渡太平洋,从1947年4月开始经历三个多月,越洋四千余海里;海子的行程在恍惚之间。海雅达尔被称为“世界上最著名的挪威人”;我希望有一天,海子可以称为“世界上最著名的中国人”。海雅达尔成功了,因为他证明了“人类可能乘木筏横渡太平洋”。但海子失败了,他的失败劝勉每一位中国人,需要基督。同时海子代表这样一种宗教精神:对死亡的绝地反击,不顾一切,纵深一跃。

我没有能力标出海子目前的坐标。但我相信在海子启程之前,康拉德对他的影响更为深刻。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原名Józef Teodor Konrad Nałęcz Korzeniowski,1857年12月3日─1924年8月3日)生于波兰,后移民英国。可能阅读康拉德的中国读者大部分是西方文学的专业学生。正因为如此,读懂康拉德的人不多,而康拉德对中国的影响远远不如其他斯拉夫作家和英语作家。在西方,康拉德被视为现代主义的先驱。而我对现代主义的理解,就是这种思潮更强调感觉主义、实用主义和个人主义。这一切品格可以在海子的身上看见——现代人需要的不是客观启示真理,而是个人宗教行动。最能代表这种现代宗教体验的职业,可能就是海员了,而这恰恰是康拉德的主要职业。康拉德的大部分作品是反应海洋生活或海员生活的;偶尔进入丛林,(《黑暗之心》,1899年),也可以将丛林视为海洋或刚果河漂流的延伸。康拉德的出身和童年,可以是包括海子在内的所有现代人的共同经验:生于专制统治下的波兰,双亲皆死于政治迫害。于是怎样穿越苦海,到达彼岸,就成了现代人的共同理想。现代社会是一个有着彼岸使命的社会,每一个人都是一艘悻悻的、野心勃勃的、苦大仇深的小船。

康拉德航海的目的之一要寻找幼年就失去的父亲。他17岁开始当水手,后升为大副、船长;他的航海生活达20余年。在他的作品中,好像从未成功到达彼岸。他的“文学成就”不在目的地,而在航海和寻找过程本身。人生和世界就是海洋,充满了狂风暴雨和人性黑暗的波诡云谲。与海洋争战更呼吁一种基于信仰才有的坚强、伟大、责任和忠诚。不仅如此,在某种意义上,海洋风暴是一种豪无道理的先验困境,而人的软弱和斗志,都只能从神学中寻找答案。在康拉德的作品中,帕特纳号上的《吉姆爷》极为生动地体现了人是什么。很难在汉语文学中找到如此真实的人。而在《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中,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何为“人民”。在康拉德的笔下,人民就是群氓,是愚蠢和野蛮的载体,是魔鬼的儿子。《水仙号上的黑水手》反应的也是这样的主题。实际上在没有基督的任何船只上,人类是根本没有指望的罪犯和奴隶。船上只有偶像、偶像崇拜者、朝圣者和食人族。船上政治最后会露出本来面目: “消灭所有的畜生!”这种船舱革命的意识形态源于对人性的深刻经验:“可怕啊!可怕啊!”悲剧在于,这种洞见离开基督的救恩,就只能在杀人、自杀和撒谎中寻找出路——“黑暗的心”最后的结局在善意的谎言:“女子问马洛,库尔兹的遗言是什么。不幸的是,马洛说了谎,说库尔兹说的,是她的名字”。在基督之外,大海上的爱情是男人和女人最后一场美丽的互相欺骗,或者殉葬。

在康拉德的作品中,人如此孤独,孤独地面对宇宙,更孤独地面对他人和自我——后者比前者更像恶浪翻滚的大海。实际上,自己根本没有能力穿越这些海洋,这些太平洋。海子在这个地方比康拉德更有智慧——你不能厌弃他们,只能娶他们为妻,和他们同归于尽,共赴黄泉。太平洋就这样成了海子的新娘,成了被动的殉道者。但在康拉德这里,大海一直是一种“异化的势力”。虽然“人性即大海”,但康拉德一直努力将这片海洋对象化。他无力渡到湖的那边去,只是在海洋之间一望无际没完没了地游逛。他只是想描述大海,并用大海来衬托存在的孤独和荒谬。现代主义真正的悲剧正在这个地方:不要基督的保罗,在苍茫的大海上个人奋斗;从孤独走向孤独。现代世界是没有耶稣的海洋,死亡以绝对胜利的姿态,像船底的鲨鱼一样嘲笑着每一个水手的挣扎,内斗。鲨鱼在等候那野蛮、悲伤、复仇的海子。现代人类把耶稣留在宗教改革时代,留在中世纪的岸上,自己独自出海了。康拉德真实而深刻地描述这这样一个无神论时代的航海悲剧。康拉德有一张童年的照片,在照片后面他写道:“给亲爱的奶奶,她帮助我把礼物送给在狱中的可怜的爸爸,一个波兰人,旧教徒,绅士,1863年 7月 6日。”在某种意义上,康拉德的所有文学作品,都可以写上这条献词。耶稣不在船上,航海的普世价值只能是: “让船跟着月亮走吧。”

即使是一个职业海员,如果没有耶稣,不可能知道如何跟海洋和平相处——因为海洋比田野里一切受造物都狡猾。“我的想像的小小空间早已满了,但浪涛还在不断地冲打着涌进去”。这世界根本没有优秀的水手;但因此,必重新创造水上的巨人,或者假基督。值得一提的时候,康拉德的小说《台风》反映的是一艘运载中国苦力的船在返回福州之时遭遇的惊险故事;更告诉我们,救星文化怎样在灾变中诞生的。这个故事再现了中国人对“吃和胃以及繁殖”的千年信仰,以及这种信仰造成的人性黑暗。船上的中国人民为了在一场可怕的台风中散失的钱款开始互相殴斗,这场骚乱(中国内战)和暴风雨一起成为生存的致命威胁。 不过在这部小说中,康拉德赋予了船长一种基督般的形象,这让我们看见现代主义那种致命的假冒。当耶稣被人类驱赶下船之后,船上一定会诞生假基督。而在这一点上,康拉德和马克思殊途同归。这部小说的潜台词很简单:中国在台风中,我们需要一位船长平静风和海;现代世界在台风中,人类需要一位船长替天行道。现代主义在这里不再仅仅是一种文学,而是一种现代主义的意识形态或政治宗教。这种现代主义的妄想或情感的狂风大浪以及饥不择食,在所罗门圣殿倒塌之际兴起了世界主要异教;而在现代社会,兴起无数假基督,和海子这样的宗教实践者。前者索取别人的性命,后者撞击自己的生命。

有人这样评价康拉德和他的作品:“在寒冷的空气中,由无数火焰浮起,地球,一条旧桅朽烂的可悲的船,没有舵手,航向许多难以想 象的港口,它的光辉梦想既朦胧又无力”。这正是“后基督时代”的人类的真实写照。我这里要讨论的不是极权主义的政治悲剧或舵手在20世纪巴别般的倒塌;而是海子这样向死而生的肉身怎样跨越死亡之海,以及,海子继续向山海关聚集。无论在世界里,还是在教会,割断和基督的血脉相连,枝条切断与树的关系而靠自己纵身一跳,已经成为一种普世价值。水手群体确切地象征着人类社会的本质,他们在几块木板上孤零零地生活在惊涛骇浪中;充满殉道般的刚硬和骄傲。人类中特别敏感的那部分,不会满足于海洋困境,他们一定要起来在各自领域中演上帝和祂的儿子。在海子破碎自己26年之后,重新帮助他打开那本圣经是非常必要的。圣经从旧约到新约记载了三位水手的故事:挪亚、耶稣和保罗。他们都是海子,大海之子。但是区别是明显的。挪亚只是水手,不是船长。保罗同样如此。掌握生死的船长,只能是那位曾经创造海、天和地的上帝。耶稣在船上,只有在祂里面,保罗和挪亚才可能真正的从此岸抵达彼岸。耶稣之死并只有耶稣之死才具有救赎和复活的意义;但海子之死比苏格拉底之死更充满了迷信。跟随耶稣才能度过大海,平静风和海;效法海子和康拉德,你只是纵身一跳,永远漂泊。

2015年3月最后一个主日,是我们“三年使徒行传系列课程”最后一课。使徒行传最后两章经文记载了一场海上的船难;这不是偶然的。如果说宇宙是大海,地球是船;人生是大海,你我是船;城市是大海,家庭是船;人类是大海,个人是船;世界是大海,教会是船……保罗依靠的不是个人的勇敢和魅力穿越风海,他依靠的是基督,以及从中而有的信、望和爱。保罗这艘船经过了海难,但船上的人却成功抵达彼岸,直到“海也不再有了”(启示录21:1)。这个彼岸可以象征着复活。在2015年复活节的黎明,在2015年复活的岸上,我们仍然看不见太平洋上的贾宝玉和海子。“石头还是石头,人类还是人类”(海子《给伦敦》)。但是,靠着圣经,我们愿意相信那些已经失去海子和宝玉的人们,可以早日得到安慰。马太福音就是这样安排结构的。开始两章是死亡的人类:家谱是一份死亡名单,每一个人都是被死亡吞噬的海子或水手;然后,“在拉玛听见号啕大哭的声音,是拉结哭她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马太福音2:18)。结尾是复活和复活节的黎明,先是“坟墓也开了,已睡圣徒的身体,多有起来的”(马太福音27:52)。然后是复活的耶稣和天使向女人或拉玛显现:“5天使对妇女说,不要害怕,我知道你们是寻找那钉十字架的耶稣。6 他不在这里,照他所说的,已经复活了”(马太福音28:5-6b)这位“海子”或耶稣已经复活了,又差遣教会和我们,去寻找太平洋那一边的弟弟。

二十六年了,我们正从明天归来。远远地看见,山海关上的小房子,仍然面朝大海;江南的小镇,继续春暖花开。海子,我们所说的曙光,就是这个意思:“4天将亮的时候,耶稣站在岸上。门徒却不知道是耶稣。5 耶稣就对他们说,小子,你们有吃的没有。他们回答说,没有。6耶稣说,你们把网撒在船的右边,就必得着。他们便撒下网去,竟拉不上来了,因为鱼甚多。7耶稣所爱的那门徒对彼得说,是主。那时西门彼得赤着身子,一听见是主,就束上一件外衣,跳在海里。8 其余的门徒(离岸不远,约有二百肘,(古时以肘为尺,一肘约有今时尺半)就在小船上把那网鱼拉过来。9 他们上了岸,就看见那里有炭火,上面有鱼,又有饼。10耶稣对他们说,把刚才打的鱼,拿几条来。11西门彼得就去,(或作上船)把网拉到岸上,那网满了大鱼,共一百五十三条。鱼虽这样多,网却没有破。12耶稣说,你们来吃早饭。门徒中没有一个敢问他,你是谁?因为知道是主。 13耶稣就来拿饼和鱼给他们。14耶稣从死里复活以后,向门徒显现,这是第三次”(约翰福音21:1-14)。

任不寐,2015年3月25日

不要怕他们

【海子26周年祭文】3月26日是海子自杀的日子。海子在1989年早春写的一些诗歌,是在与自己、人类、“印度和西藏”(宗教文化)以及女人一一告别。在山海关留下的四本书,成为“海子之死”的一种诠释。

因为冬天已往

【圣经-海子-我们那一代人】倏忽26年,明天是海子的祭日。以前常常觉得海子的诗歌是很难理解的,“海子之死”更成为一种“神话”(西川)。海子的圣经阅读和诗歌写作之间的联系一直被遮蔽了,这应该不是故意的。中国诗人和文学评论以及读者阅读并且读懂圣经的太少了。但是,海子在教会之外对圣经的感受显然误入歧途。这样的海子在今天很多,无论在教会之内,还是教会之外。不过我感慨海子对“圣餐”的那句诗性的描写:“黎明手捧亲生儿子的鲜血的杯子,捧着我……”海子的“纵身一跳”是现代主义的殉道:用个人冒险取代教会生活,去直面死亡,渴望复活。但是,“铁轨”只是对“十字架”野蛮的模仿。海子确实是“我们的弟弟”,80年代的一个伤口,是大海上的一代水手。他们也是教会服事的对象。

被悦

不知道为什么,我确认我没有、也找不到一个词或者句子来诉说复活,这使我又一次陷入并体味信仰的孤独:路边的迎春已经绽放,有些桃花也先行一步绽开,玉兰树上绿茸茸的花苞也绽裂了,明天中午也许就能看到它们的花骨朵了,雀鸟在枝头欢快地雀跃啼叫着……我相信春天已经来了,只是从宇宙的深处、从宇宙的创造者那里而来的温暖,还需要一些时间穿越、劈开我肉体里冰冷的寒冬,然后像那些花儿一样,年复一年,花开花落;像那些鸟儿一样,春去春来,归去来兮。只是若不死,就不能生。信仰的孤独,是一场死亡,死了的人,就看不见、听不见、没有感受也没有疼痛了——“我已经与基督同钉十字架”——只是我如今活着,就是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只是这个答案需要我的,不是知道,而是相信,而信心,是向着死亡的、孤独地纵身一跃。但你是以以色列的赞美为宝座的,阿门。

六月的女孩:推荐海子诗二首

【耶 稣(圣之羔羊)】

从罗马回到山中

铜嘴唇变成肉嘴唇

在我的身上

青铜的嘴唇飞走

在我的身上

羊羔的嘴唇苏醒

从城市回到山中

回到山中羊群旁

的悲伤

像坐满了的一地羊群

1987.12.28夜

【给伦敦】

马克思、维特根施坦

两个人,

来到伦敦

一前一后,

来到这个大雾弥漫的

岛国之城

一个宏伟的人,

一个简洁的人

同样的革命和激进

同样的一生清贫

带有同样一种摧毁性的笑容

内心虚无 内心贫困

在货币和语言中出卖一生

这还不是人类的一切啊!

石头,石头,卖了石头买石头

卖了石头换来石头

卖了石头还有石头

石头还是石头,人类还是人类

如鹰上腾

康拉德笔下的人物,是一个个在这疯狂的世界上(没有神只剩下人),进行着单枪匹马斗争的人,为要体现个人存在的价值。同样在那个激情的时代,在一群为理想、为乌托邦献身的人中,海子有些不同:他把关切的目光投向心灵(孤独)、存在(无根)、生命(荒诞、渺小、脆弱)及终极(死亡)之维度。他的确是一个悲剧性的先知型人物,用生命诠释上述问题。

治理这地

神的爱和蛇的爱(的对立)在海子身上也表现无遗。神的爱是对个体的爱,对海子和康拉德,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蛇的爱只是夸夸其谈,大而无当,无的放矢。但耶稣会这样说:放下99只羊,去找那1只羊。因为每个人都是那1只羊,包括暂时狂吠着的病羊——他其实需要爱,而且已经病入膏肓。耶稣的真爱就是这样:你这个人,真想痊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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