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15,有一位宝玉去国怀乡,与贾母永诀。热望早去早回,好叫一切大白天下,换了人间。那一天阴雨绵绵,数位小强押送在机场贵宾室,如胶似漆,如送大敌。除了“信仰自由”一日,几与小强朝夕6月之余,成为“国家机密”。小强临别赠言,旧话重提:“她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她可能成为你泄密的牺牲品,好自为之”。那时一诺千金,那时划清界限演艺绝伦,那时视丑如归。岂料彼岸梦碎,终生桥断,累累十年,死而复活。如今主是人非,仅存一象:“女儿,起来吧”。最后的机场,灯火如豆。唯一容许携带出境的是一本红楼梦,第八十回人未散而曲终,或真正曲终人散,触目惊心。
一、日落天齐庙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身心隐隐作痛,刻骨铭心。夏金桂东方之猪,一般是鲜花嫩柳,与西洋姊妹不差上下,焉得这等情性?宝玉构思灾变之论,可为奇事,心中纳闷。这日,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去。” 天齐庙在燕山之南,衡水之北。天齐庙当家的老王道士,延安人士。这老道士专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外方治病射利,混号“王一贴”,宇宙真理,包治百病。德人说他膏药灵验,一贴病除,一时粉红中西,贾府若鹜。宝玉道:“天天只听见说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底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温凉兼用。内则调元补气,养荣卫,开胃口,宁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去死生新,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便知。”
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也贴得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效,二爷只管揪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没有?”王一贴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刻见效的。”宝玉道:“什么汤?怎样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晨吃这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焙茗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
王一贴的老脸已经不要了,“油嘴的牛头”和马面在苏东坡上如粪如土。该隐骨中的朽烂,嫉妒徒领导革命,千年绝症。长街回望东北楼台,如盐柱一样屹立的是谁呢?日落齐天大圣之庙,死一样的绿色如蚁,血一样的天使天军。天齐庙倒塌了轰然一声。我站起来,被小强按下去,又站起来。带上镣铐,看一架飞机裂天而来,如同方舟。再见,天齐庙,泪如雨下。
二、魂断紫菱洲
机舱关闭,贾迎春已来家好半日。迎春大姐哭哭啼啼,在大草原河畔诉委屈,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顿,撵到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冀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压着我的头晚了一辈,不该做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无不落泪,宝玉亦哀。
“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王夫人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迎春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家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孙绍祖之恶,勉强忍情作辞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几年后,迎春得了重病,虽然只是中年,却已经油尽灯枯。她用几乎一生的时间遮蔽着一个巨大的伤口,如同丁字路口的机器用一切力量经营一个谎言。那伤口每一次裂开的时候,只能用更多的血泪去覆盖。奄奄一息的迎春,冰冷的姐姐,躺在雨水中冰冷的一座城。姐姐死了,披着一件白色的袍子。姐姐把伤口作为遗产留给了活着的人。子系中山,一载黄粱。
三、黛玉甄英莲
迎春之死,宝玉之死。掩卷长空,已到了太平洋上:“因为气流影响,飞机正在剧烈地颠簸”。仰望万里深蓝,皓月当空。想起红楼始终之人,梦断广寒宫的香菱。薛蟠与孙绍祖,香菱与贾迎春,红楼梦八十回果然千古绝唱;可恨可怜之人,真假参半,彼此难解难分,从来如此,周而复始。高谔好糊涂。宝玉推门出家,新闻发布会之后,突然肚子饿了。宝玉到了甄府,那是1986年,是高考的一年。贾府是一所重点大学。
红楼梦始于应怜(英莲),终于相怜(香菱)。第八十回,谁怜香菱,谁与相怜?夏金桂初嫁,雄姿英发,羽扇纶巾。金桂有盗跖性情,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恶妇亚他利雅,公知蚊人墨客,罪人伟大全对光荣。半个世纪光景,薛蟠之妻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痛难忍,四肢不能转动,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秋菱气的。众人实在流氓。众人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众人就是他们人类。薛蟠勃然义怒,香菱殒命——薛蟠被这些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秋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脸浑身打起来,一口只咬定是秋菱所施……高鹗对香菱结局的处理不足道,那雪芹先生如何?香菱判词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按石头记所思所想,按王摩诘的最高境界,香菱魂归何处?
将宝玉美玉无瑕,将黛玉阆苑仙葩,红楼梦在远东只能这样自欺欺人,雪芹曹一贴,贴贴鸦片,误了十二钗卿卿性命。腊肉也枯树赋,情真意切。这是一条死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复活绝不可能。死不悔改,灵肉双神记,香菱金桂薛蟠宝玉殊途同归。然而红楼只是一梦,梦中也见离恨天的背影。香菱是小黛玉,同命相怜,命丧了又丧,魂破了又破,无人收拾,无处轮回。红楼梦第八十回将香菱残害给世人看,如刘文学展示腿上狗咬的伤疤,世人无能为力,眼睁睁摸着自己的伤口,万马奔腾,黄河咆哮:那谁来可怜我们?香菱归来,革命100年,改良40年。香菱继续乞求相怜,灵魂继续无家可归。黛玉真应怜。
香菱或黛玉移民了,在大洋彼岸看见海上漂浮着迎春的尸体,看见夏金桂的避孕器材,看见出家的宝玉在绿瓦红墙的盆景之内,看见西方黛玉用后现代的好手段,将花从土里翻出来,等候明年下葬……飞机降落了,万里无云仍然是曹雪芹永恒的悲伤。谁怜香菱,王一贴永远没有答案。飞机降落的地方,有一座荒凉的山,山上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血肉横飞。打开电视:薛蟠总统和孙绍祖书记在繁华的downtown进行了亲切友好的谈话,双方就共同感兴趣的问题眉来眼去;出席会见的还有台湾的潘金莲牧师——这是本台记者香菱从现场发回来的报道。
任不寐,2014年6月20日,根据电影剧本《国家机密》改编。
后记:2014年已经过去半年了,这是我一生中,特别是最近十年来,最喜乐、平安的一段时光。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过。我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在这六月美丽的河畔和灿烂的星空下,完成思怡悦悦的电影剧版《国家机密》的改编的。不用过度对号入座,我只是在用尽一切可能传讲那个“好消息”。希望这消息总能被听见,特别是所有愿意对号入座的人。又是周末了,愿主的恩加倍与我们众人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