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用茵陈——任不寐和他的《灾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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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雁

辗转购得任不寐先生二零一零版《灾变论》,用了一个多月日夜研读。看来内容和网络流行的旧版已经大不相同了。以前读过旧版《灾变论》,也读过经济学家何清涟和那位诺奖得主的书评。这些书评都关注《灾变论》对中国社会和中国民族性的深刻解构,但显然没有能力理解和阐明《灾变论》的神学关怀。当然我更没有能力写书评,我只是写一点儿读后感而已。任不寐在廿年思想盛宴结束的时候,几乎翻转了他对中国人的绝望,将这个民族数千年的遭际,看为上帝管教和救赎的神圣呼召。任不寐不仅弃绝了浸淫多年的文化和制度分析框架,也弃绝了救国的所有政治理想、谋士传统,灾变论是一本具有先知禀赋的传道书。

不过这些跨越,我是说,任不寐一直超越这个世代的思想状态,只是让更多的人不理解和抱怨。中国当代思想家或许可以有顾准、秦晖、吴思等人,但我觉得在两个方面,这些学者不能与任不寐相提并论。一方面,他们从未提供一种体系性的思想,所言基本上是同意反复。另一方面,他们的论题仍然是数千年或一百五十年的修齐治平的理想。但《灾变论》已经与中国特色的政论无关了。中国教会更没有能力理解这本书,那些来自低一层次的批评根本不知道《灾变论》要解决什么,特别是教会里的爱国华人,这群精明有余而愚蠢更有余的人,比世界上的读者更乏善可陈。但是我相信,《灾变论》会被越来越多的人读到,二零一二年事情正在起变化。无论是收购和出版审查体制,已经无法阻挡《灾变论》成为中国人阅读生活的一部分了。

我有迷魂招不得。我读《灾变论》不仅要靠这本书来解决中国文化的疑难杂症,也要解决我关于任不寐这个名字的所有未了之情。合上这本书的时候,我决定恢复与任不寐先生切割七、八年的交流和友谊,我将我心中的一切疑问全写出来,请他在上帝面前用心灵和诚实回答。沉寂了一个月,任不寐先生的回信摆到了我的面前。这实际上不是回信,而是一个电影剧本的草稿,题目是《漏网之鱼》。副题写道:“传记文学——无论是自传还是他传——是人类最不要脸的事业,它不仅自己说谎成性,而且委身于说谎成性的读者。因此《漏网之鱼》不是自传,就像《使徒行传》不是人物传记。《漏网之鱼》要说的是,免得我过于自高(哥林多后书12:7)”。

一集一集读下去,我坐在那里泪流满面,然后又放声大笑。妻子以为我神经了。后面几次通信之后,最后任不寐先生竟然来了这一封信:“请将《漏网之鱼》焚之一炬,免得我也求人的荣耀和朽坏的冠冕”。我不敢私自留下来,作为史料。史料价值在“偏激”的任不寐看来也必然是粪土了。我大笑是因为我了解了一切问题的来龙去脉,我流泪是因为任不寐的命运为什么这样的吊诡!!!没有一个人会遭遇这样一种个人命运:学业、政治、婚姻、爱情、友谊。没有一个民族和“自己人”这样卑鄙残忍地对待自己的思想家。没有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脏水还为别人的缘故这样的忍辱负重,而他的忍耐遭致更疯狂的报复和利用。骇人听闻的谎言被用来惊恐万状地阻止任不寐也吃腐鼠滋味卷土重来。大谎却不能弥天。我好像理解了焚之一炬的意思了,任不寐研究《启示录》,相信只有一位审判者和主权者,他想擦掉为自己向任何人申辩的蛛丝马迹。

一本最深刻的汉语思想著作,一个最倒霉的中国作者。这两者是合拍的,只有身兼二者的人才可能是上帝的仆人。我还没有成为基督徒,但我也算熟悉圣经。我想信仰完全解决了任不寐无与伦比的才华和惨绝人寰的命运。他像先知一样出生,必像先知一样死去。如果没有圣经,任不寐会和王国维海子苏格拉底一样死掉。但有了圣经,任不寐就会像彼得一样死掉。他现在被切割到拔摩海岛,那是一座绝对的孤岛。谎言、权力、既得利益和愚蠢实行着三光政策与四面楚歌。但是,上帝有办法让他的声音重新传到马其顿和众海岛。“不寐之夜”是这样的使者之一。任不寐归来只能是神迹。

我从来不认为任不寐是完人,圣经上根本没有完人。但这个强调本身也很愚蠢,就像“在教会里不要看人”这个蠢话一样是不能被看之人在论断和吃人一样。任不寐和他的《灾变论》一样,在剔骨剜筋的冷峻之下,深藏着对他思想所凌迟的人、特别是肆意残害他的人难得的温情。这份温情使他和教会领袖或他说的属灵表演艺术家以及一切小市民的阴毒、机会主义区别出来了,与伪善的冷漠区别出来了。任不寐和他的《灾变论》在深刻的温情里面,“贪恋这世界”,而这世界从始至终要整死他,而且越来越想整死他。而我也在这样的世界。作为朋友,当年我没有公开伤害他,但我的切割对他的伤害可能更加残忍。我知道那封回信为甚等了一个月。但一个月之后能给“朋友”回信的,是任不寐。

二零一一年三月初稿、二零一二年六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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