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节一过,冬天就到了。雪还没有降下来,地已经提前谢去了荣华。不肯向冰雪女王低头的是万圣节里的孩子,“Treat or Trick”是欧洲人对诸神的幽默——在一片嘻闹中,严寒被语言和表情的火热融化了,直到圣诞节带来春天的好消息。今年的万圣节又非常特别,竟然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于是更多的兴高采烈在街头举着南瓜灯,压倒一切地宣告着心灵对时间的胜利。
每年我看见门口讨要糖果的孩子,我都会想起意大利电影《La Vita è bella》(Life is Beautiful,美丽人生)。战争的冬天终结了一家三口盛夏的安宁和幸福,纳粹“巨人”将有犹太血统的父子投入了集中营。父亲为了让孩子摆脱死亡的恐惧,就告诉他:这是一场游戏,只要他能遵守“游戏规则”,积满1000分的总数,就能得到一辆真正的坦克作为奖励。于是孩子最后赢得了游戏的胜利——1945年的春天,孩子依偎在妈妈的怀中,激动地欢呼着:“妈妈,我们赢了”……信心和爱,保卫着童年,保卫着冬天里的春天,将悲剧踩在脚下。
人生和世界在死亡的专制统治之下如同冬天。于是在严寒里我们更需要一位父亲,需要他的应许,需要我们对这应许的信心。没有信心就没有任何人能胜利穿越长冬。在人类的历史中,从亨德尔和巴赫开始,音乐进入了自己的冬季。首先在莫扎特那里,一曲《安魂曲》将灵魂冻僵在中世纪的黄昏,接下来就是韦柏从那里开始了浪漫伪装下的漂流。然后舒曼和柏辽兹开始在忧伤中追想童年,肖邦的流亡将这种抒情彻底粉碎在异国他乡。游戏结束后站着李斯特,他在自己的晚年归入真正的家乡。在同一时代,瓦格纳已经敏感地宣告了众神的黄昏,在一片绝望气氛中,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开始返回古典。
但这已经不是主流,马勒继续弹奏着悲傷之歌在严冬里不能自拔,经过《巨人》、《千人》到《大地之歌》代表心灵的连续沦陷。人类的伤冬情绪中,马勒和中国人的冬天哲学或文学思维结成联盟,在《大地之歌》中,李白的《悲歌行》与王维的《送别》和西方的落日哭成一团。这场灵魂的霜冻在施特劳斯那里到达高潮——时间已经进入了20世纪——浪漫主义的穷途末路就是:从早期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到最后的《变形》,音乐成为宁录的仆从。这是一个悲剧性的逆转,从主前1237年左右的“LORD is my song”,转变为1930-40年代及其以后的“Song is my lord”。
然而,在这冬天的深处,并不是每一个心灵都甘心投降。这就是舒伯特的《冬之旅》(Die Winterreise)。人与爱隔绝,于是被驱逐在冬天的旷野中。在离乡背景的茫茫旅途上,舒伯特穿越了无数的村庄和阴郁孤独的田野。然而,他在冬之旅中经历了什么呢?“冻结的泪珠”(Gefrorne Tranen)、僵硬(Erstarrung)、菩提树(Der Lindenbaum)、洪水(Wasserflut)、在河上(Auf dem Flusse)、回顾(Ruckblick)、鬼火(Irrlicht)……他也在那里Rast(歇足),他也在那里有自己的Fruhlingstraum (春之梦)。然而,整个冬天的基本色调是孤寂(Einsamkeit),“邮递马车”(Die Post)和“白发”(Der greise Kopf)以及“乌鸦”(Die Krahe)组成了末日景象。“最后的希望”(Letzte Hoffnung)不过是“幻影”(Tauschung)。舒伯特的《里程表》(Der Wegweiser)是真正的“暴风清晨”(Der sturmische):舒伯特是地球这个“村落”(Im Dorfe)”里的敏感之子,他的声音是18世纪和19世纪一切启蒙理性灾变的总结与预告。
舒伯特31岁倒毙在冬天的旷野里。161年之后,中国的海子和他躺在一个广场的边缘。“那一夜并没有打着什么”,因为“戈壁空空”,因为“那座雨水中空空的城”。在那里,贝多芬象狮子一样向冬天咆哮如雷,然而死一样巨大的沉寂恢复了统治,近代精神和现代性的所有抵抗运动完全归于失败,构成悲剧的殉葬品。于是在众海岛颤栗在绝望中的时候,从未停息过的那艘船驶进了我们的视野,在岸上,早饭已经在温馨的篝火和美丽炊烟中预备整齐。有另外一只乌鸦和鸽子从那里启程,从高天有日光临到我们,在这日光中我们看见那清晨的翅膀,穿越严冬,何等佳美。
任不寐2008年11月0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