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怎样高过地,照样我的道路,高过你们的道路,我的意念,高过你们的意念。雨雪从天而降,并不返回,却滋润地土,使地上发芽结实,使撒种的有种,使要吃的有粮。(以赛亚书 55:9-10)
信息和人口的密集与个体的孤独一同生长,这是我们时代一个基本共相。由于这样的缘故,心灵在十字架到末世的守望中流露出各样的疲惫,卢云神父(Henry J.M. Nouwen,1932-1996 1932-1996)和他所仰慕的梅顿(Thomas Merton,1915 –1968,
应该还有亚德良Adrian van Kaam)重返苹果树下,向教会展开一条传统的心灵回家之路。迄今为止,这条灵修的道路上逐渐汇集了很多天主教以外的基督徒,在他们的背影里,“新教”和罗马都欲言又止。没有人否认,这是一场对孤独的疲惫,和对疲惫的自我拯救。教会越是世界的一部分,这条内在的天路就会越来越拥挤。
试图从背后呼喊的人之所以欲言又止,一方面是因为爱他们,另一方面则因为不能为他们提供另外一张“及时的”心灵地图。如果我们深爱着自己的亲人,如果我们不能用更好的安慰交给他们,我们无权夺去他们刚刚找到的爱情。然而,“基督并祂钉十字架已经活画在我们面前”,“我只知道基督并祂钉十字架”,这远远超过各种心灵地图,因为这就是我们所能知道的唯一真理。也许所能做的,乃是在这真理之下重新打开梅顿的“历史轨迹”。在他之前,那条道路已经绵延了近两千年,而且就是从各各他不远的地方启程的,背向耶路撒冷。
天主教的灵修道路首先从耶路撒冷通过亚历山大连接着雅典。换句话说,强烈的犹太教色彩的基督信仰在希腊化的过程中,灵修成为“两希”撞击中的重要精神成果之一。
尽管说梅顿的灵修课程远离世界是不公平的,但他灵修生命的主题即Contemplation确实起源于关于世界的否定哲学。contemplation一词渊于拉丁文contemplatio,而contemplatio译自希腊文theoria,它无疑是新柏拉图主义(Neo-Platonism)的思想。拉丁神学用contemplatio概述人对神的专注和相交,而这正是新柏拉图主义的思想之一。天主教灵修史常常上溯到俄利根(Origenes Adamantius185-251),而俄利根则认为“子是小於父的”。了解俄利根的思想无法绕开新柏拉图主义代表人物普罗提诺(Plotinus, 204-269),他认为上帝是超越的The One(太一、元一、一),是至高的善,又遍及一切存在,为灵魂之源。而灵魂则要追求到來源本身,即与上帝合而為一。在最高的出神入迷的状态,所謂的飞向元一,即柏拉图之“尽可能变的与上帝相似(o`moiwsij tou deou kata to dunaton)。
在灵修的历史序幕中,“父”首先被固定在远处,一个等候被寻找、被认识的X,而且其轮廓日渐模糊。然后子被贬低,最后“好象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样”;因为既然人可以自己通过灵修到父那里去,“门”就不是外在的真理,而是内在的经验。最后,道成肉身的恩被废弃,灵修神学在本质上赞同希腊哲学甚至诺斯替主义关于世界的看法;救赎成了纯粹精神之旅,而肉体被放在东方宗教的祭坛上慢慢腐烂,直到“虚无”。当然可以看见灵修神学对希腊思想的超越,就是强调找到上帝的“实质”是被上帝找到——令人遗憾的是,这种自证似乎从来是为了“安慰”上帝而献上的,我们无法判断上帝是否因此而被安慰。
另一方面,灵修在与神合一的“天路历程”中极大地把“罪人”解放出来,这几乎是不需要通过十字架的伪自由之路。罪被消解了,因为人已经与神合一。当然这里面也承认与基督同死同活,然而基督不再是中心,而是“简化”为“我死我活”。人在“合一”中被高举同时将“中保”和“代罪羔羊”摘出,同时也必然将圣经这一客观真理放在一边,这两种倾向构成了天主教灵修的基本特质。而这种情绪,即使在旧约中也是很难找到的。亚伯拉罕、摩西以及以降的先知,仅仅是神的话语的被动倾听者,没有一位是严格的“灵修”者。灵修是希腊的概念,是未得“特殊启示”的人类精神对神的“经验”和模糊的想象。是人走向上帝,而不是上帝走向人。以约但河为界,当西方的希腊人这样“静观”上帝的时候,东方,经波斯而印度,经佛教而禅宗,开始了“异地同工”的灵修之路。西方静观,东方禅定;西方与上帝相似,东方天人合一;西方“神人合一”,东方“物我同体”。因此毫不奇怪,当代天主教灵修神学怎样处处如佛似禅。所以德兰修女往往祈祷结束时口诵印度教祷文,这似乎是“可以理解”的。这条东西交汇的道路当然不是笔直的。
天主教灵修史的第二个高峰或者真正的奠基者当看迦密修会(Carmelite,圣衣会)代表人物有圣约翰十架(John of the Cross,1542-1591),代表作Ascent of Mount Carmeo,Dark Night of the Sou等。大德兰(杜丽莎,特蕾莎,Teresa of Avila,1515—1582),代表作Interior Castle)。在这条线上最后站着小德兰(Teresa of Lisieu,1873-1897)。他们的作品完成了基督徒从“discursive prayer”到“acquired contemplation”和infused contemplation的“属灵跨越”。当然,在他们前面的先行者也值得注意:如奥古斯丁(Augustine,354-430)的《忏悔录》(Confessions,其实他的主要兴趣不在这方面),圣方济(Francis Of Assisi,1181-1 226)的相关著述以及Bonaventura(1217-1274)的Soul’s Journey to God(“走向上帝”!)等。此外,与迦密修会相映成趣的是耶稣会(Jesuits)灵修传统。如依立爵(1gnatius of Loyola,1491-1556)的Spiritual Exercises;圣佛兰西斯(St.FrancisdeSales,1567-1622)的Introduction fo Devout Life等。
在这条道路上,人神合一被赋予了新的特征或表现方式,因此西方灵修传统开始和东方分道扬镳,一直到梅頓和卢云利用“现代工具”把他们重新连接起来。这个独特的“合一方式”就是“神婚”。约翰十架的诗《爱的焚焰》(Living Flame of Love)可以作为代表。该诗最后一节是:And in your sweet breathing/ Filled with good and glory/ How delicately you make me fall in love! 圣约翰十架终生未婚,或者说他已经和耶稣结婚,他是耶稣的新娘,耶稣为新郎。在“真理”方面,雅歌书从中世纪的灰尘中重新大放异彩,因为那里的爱情被重新定义为灵修者与基督的爱情。在生活方面,僧侣制度以及尘世的爱情、婚姻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幻灭,也包括人际关系的荒寒和政治社会冷酷造成的人之孤独或被抛之感,从几方面提供了灵修的情感动力。所以中世纪的灵修是一种对“爱的追寻”,先是避世和离罪等同,然后在内在世界被神吸引,最后与主联合。这联合之路并非理性之路,而是感情之路,是爱情之旅。
也许由于缺乏清晰的教义基础或圣经根据,也许因为“婚姻”的喻象过于明显贬低了基督或神的超越性,梅顿和卢云等在当代试图开辟新的路线,其中包括对重返世界的诸般努力,如No man is an island。但无论怎样,天主教灵修传统的那些基本特征,并没有淡化,反而得到加强:梅顿的作品以诗或审美的方式穿透了现代文明的僵硬外科,首先在神学形式上为现代孤独的散步者提供了安慰。梅顿陪伴了很多深夜里或远行中的无家无根的心灵;在教会和世界的婚礼张灯结彩的时候,黛玉身边安静着另外一位未识之君。更准确地说,梅顿带领現代人孤独的心灵重返那条通过內省而接触神的道路。这条道路是否是“活路”,简单的否定和肯定确实是唐突的。但是,这的确是“七重山”( The Seven Storey Mountain)的道路,确实是不幸者在孤独中的默想。不要否认灵修者的神秘主义经验和激情,以及这些看见给心灵的那些安慰、惊喜和意外的牵引。不过这也是其他宗教的共同体验。梅顿同是不幸者的宗教,灵修同是孤独者的信仰。
我们能肯定的是:道成肉身,基督代死和复活,和那六十六卷神的话,本就是“不幸者”的福音。换句话说,在梅顿安安静静却匆匆忙忙向内寻道的时候,真理已经照耀在那里,正如大光照着黑暗里的人。灵修,坐禅或坐忘,如同在光里闭眼沉思光的智者,而基督的光白白地从高天临到了。若福音要那样艰苦去里面寻找,或者基督不需要挂在十字架上,而是“圣诞”在灵魂的马槽里就“成”了。神的确如此超越,人无法将之对象化,正因为如此,基督裂天而来,又复活而去——为什么世界里那么多不幸的眼睛,却仍专注自己里面,不见那基督,或只相信里面“看见的基督”呢。“乃是基督在我里面活着”,在加拉太书的语境里,保罗并非从灵修出发,乃是强调罪人从律法奴役下解放出来靠基督的恩重新“活着”。福音如雨雪落在梅顿的头上,他正在精神世界的雨雪中寻找里面的吗哪。神说:
天怎样高过地,照样我的道路,高过你们的道路,我的意念,高过你们的意念。雨雪从天而降,并不返回,却滋润地土,使地上发芽结实,使撒种的有种,使要吃的有粮。(以赛亚书 55:9-10)
2008年0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