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不寐按:2008年1月12日,有幾位對基督教文化感興趣的中國留學生來參加我帶領的聚會,他們談到了這些日子胡紫薇事件給「海外遊子」們帶來的諸多難堪,有位女孩兒稱之為「國恥」,因為北美CNN之類的知名媒體同樣對這場「京劇」進行了全方位的報道。以下是我對這些問題的現場評論。
在回应你们的问题之前,我想强调两点。第一,这不是一位政论家或文化名流以及网络作家的看法,而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基督徒的评论;第二,我的评论可能会让你们很意外,甚至反感,如果这样请你们原谅,因为我的评论仅仅是一家之言。
在进入你们感兴趣的话题之前,我想先讲一个故事。
你们可能读过马太福音。新约第一卷第一章,在耶稣一长串的家谱中,在马太福音第一章第6节这样谈到基督肉身的祖先大卫和所罗门:“大卫从乌利亚的妻子生所罗门”。用今天的话语来说,大卫和所罗门是犹太人的民族英雄和精神偶像,而耶稣是人类的救主。“大卫从乌利亚的妻子生所罗门”,这一记载显示圣经是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书,作者犹太人马太一点没有“子为父隐”;圣经作者对人性的看法和对事实的执着冷静得令人颤栗。想了解这段经文背后的故事,要回到撒母耳记下 第11章和第12章。大卫借亚扪人的刀杀害了赫人乌利亚,目的是夺取乌利亚的妻子归为己有;更准确的说法是,以此来使自己和那女人通奸的事实合法化。在这种情况下,神差遣一位叫拿单的先知去见大卫。拿单到了大卫那里,对他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核心信息是:一个富户强夺了一个穷人的羊羔。圣经这样描述大卫的反应:“大卫就甚恼怒那人,对拿单说,我指着永生的耶和华起誓,行这事的人该死”。然而“拿单对大卫说,你就是那人”。
诸位,“大卫就甚恼怒那人”,我个人以为,总结了所有公共舆论的基本品质,因此也包括对“胡紫薇事件”的所有公共评论。唯一的区别是,我们甚恼胡紫薇,还是甚恼张斌。更进一步的区别可能是政治评论和娱乐评论的区别。政治评论分两类,导向派及爱国贼为家丑上升为国丑痛心疾首,自由派及“反动派”因长期以来厌恶CCTV及其背景而幸灾乐祸,当然,这两类“名门正派”在别人私人生活上大做文章的时候,不会忘记顺便提一下自己对别人的私生活不感兴趣。娱乐评论的性质可以在“西西里岛美丽的传说”那里找到一些启示,那部片子告诉我们所谓的公共舆论到底是什么。事实上这类舆论在教会历史上也不罕见。在罗马帝国对基督徒的大逼迫之后,多纳徒派(Donatists)扰乱教会,他们以“圣洁”为武器对大逼迫期间的“以经换命者”(traditores)进行“文革”式的清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多纳徒的一些主要领袖本身恰恰是以经换命者。”“甚恼”,用现在的话叫“人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其基本真相是,一群隐藏甚好但同样该被“甚恼”的罪人对一个已经不幸暴露出来被“甚恼”的罪人团团围住;而扔石头最废寝忘食的人,往往是最该被“甚恼”的人。谁在西西里岛上向玛丽莲最道貌岸然地吐口水?是以前想和她上床而不得的“流氓无产者”。这些无套裤汉构成了当年辱骂赵薇,现在见到范冰冰就扔石头,看见李银河就要“主持正义”的网民的基本群众。
在给出我个人的观点之前,我想和“名门正派”划一条界线。我不认为胡紫薇张斌的个体名利比国家(正反两方面)名利更不重要。正相反,我认为,政论等大义名分或虚假面具在个体尊严荣誉面前恰恰是微不足道的,是假道理。在胡紫薇事件中,胡紫薇比“祖国”重要得多。我曾说国家不过是一条狗,国家是为人服务的工具,而胡紫薇是按神的形象造的人,本有真理的仁义和圣洁。
我个人关于胡紫薇事件的核心观点是:“你就是那人”。在进一步解释这个观点之前,请允许我讨论一下基督教伦理与所有其他宗教、哲学、伦理、道德及法文化的根本区别。圣经伦理总结为:“你就是那人”,但神爱那人;而世俗伦理共同的文化标志是“他(她)就是那人,我恨那人”。创世纪第三章始祖犯罪后因羞耻而用无花果树做衣服为自己遮丑,然后夫妻二人进一步互相指控,这一幕事实上宣告了“他(她)就是那人”这一人类道德文化的诞生,从亚当夏娃到张斌胡紫薇,人类道德历史从来如此,而人类的所有“公共事件”也大抵如是。圣经在这方面是对人类道德的真正否定,所以德国神学家巴特说,当人巴结圣洁、恬不知耻、口若悬河、花样翻新地讲完之后,神只有一个字:“NO!”耶稣把石头送给所有要打死行淫妇人的人,然而祂问他们:你们谁没有罪,你们就可以拿石头打她。解经家摩根在这里谈到,耶稣的话使他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拿石头打别人。当人类文化或道德的通天塔建筑在“他就是那人”这一狡猾计谋之上的时候,神则宣告:“你就是那人!”最早的通天塔已经轰然倒地,但洪水后的人类仍然是洪水前的人类:地上满了强暴和行淫的人,却同时堆满了专以控告他人掩盖自己显示自义的各样仁义道德。
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回到胡紫薇事件。我的观点——“你就是那人”——可以进一步分解为三个方面:第一、公共舆论就是胡紫薇,评论家就是张斌。第二、控告者胡紫薇就是张斌。第三、我就是胡紫薇,我就是张斌。这些观点不仅仅是理论上的,而更是基本事实。倘若没有事实为基础,这个理论就是伪善的。
第一,公共舆论就是胡紫薇,评论家就是张斌。这个问题我在前面已经讲过了,我的意思是评论者与那旋涡中的二人相比不过是大同小异;而恰恰是因为大同小异,才使“公议”拥有了自我摘除的动机和反求己身的充分论据。事实上“公议”没有资格对胡紫薇或张斌的“堕落”作不共戴天状,更没有必要作出(他们)世风日下,但我独醒,他们“很黄很暴力,所以我赶紧把它关了”状。你自己就是“世风”的一部分,你就是胡紫薇,你就是张斌。只要给你机会,没有人不会落入这样的试探。更多的情况并非不愿为,而是你没有这个机会。我说过,这一判断不仅仅是理论上的,只要你具备一点点诚实,你就知道你自己怎样为日下的世风添砖加瓦的。
第二、胡紫薇就是张斌。显而易见,胡紫薇不是被抢夺的羔羊,她同样是一位抢掠者。她不是上面那故事里的穷人,她和张斌一样是故事里的那位富户。在任何意义上胡紫薇都不是一位纯粹的受害者。胡紫薇事件特别具有启示意义的是,一个同样有罪的人将另外一位罪人定上十字架,而另外一位当然早该被定上十字架,结果是两人一起被他们要谄媚的舆论定上十字架。张斌受到的羞辱是他该当的,而胡紫薇也一样。这是第三者和第四者之间的战争,而第五者进行公开审判。胡紫薇在现场说,“明年是中国奥运的一年,中国人如果在价值观上没有自己的地位,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同时她还指出:法国一位外交部长曾经说过,中国在能够输出价值观之前,不会成为一个大国。我理解这些漂亮话怎样让公共知识分子感到些许兴奋,然而这样的联想并没有多少根据。首先,胡紫薇并不是为了“人类普遍价值”冲到世界面前的,这一“闪光点”是为私人怨毒服务的。胡紫薇的姿态确实有代表性,人们常常在生活中根本不在乎什么公义,但在捍卫私人利益的时候,公义就成了否定别人捍卫自己的口红,或最效打击对手、保护并美化自己的工具。在某种意义上,满口仁义道德是私人怨毒的最经典、最有效的意识形态。其次,“中国未能够输出价值观”,未能“会成为一个大国”,胡紫薇自己也是有贡献的,而且比凡夫走卒贡献更大。胡紫薇并不是张斌阵营里的异端分子,无论在公共政治领域,还是在私人生活领域,她就是张斌本人,她一样“杰出”并可圈可点。如果说张斌一直伪善,胡紫薇同样伪善。而最后的出场胡紫薇更伪善。如果胡紫薇不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大义名份及拉着法国外长为自己背书,她也许更值得同情。胡紫薇根本不是想为中国争取什么言论自由或为中国心灵的普遍败坏呐喊,她不过是要用这些名头更有效地毁了张斌,同时更有效地保护自己。她把私愤掩在公仇的无花果树之下。我这些刻薄并不想说胡紫薇丝毫不值得同情,然而胡紫薇只是在悲剧的意义上才是同情的对象。也许胡紫薇这些日子甚至沉浸在“思想解放的先驱”等荣耀之中,然而她救自己出离水火中的第一步,也许应该先正视自己到底是谁。胡紫薇是一位美丽的精灵,而这美丽之下埋伏着和我们一样的灵魂。
第三,我就是胡紫薇,我就是张斌。我再强调一次,我这样讲首先强调的是事实,并不是为了我的理论的周延。也许你们感到失望或者吃惊,也许你们期望我居高临下从基督教的神圣立场上指责一番张斌和胡紫薇,然后我们一起在他们世风日下的“甚喜”中,在落井下石把别人的丑闻记入史册的沾沾自喜中享受我们的晚餐。对不起,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自己就是胡紫薇,我自己就是张斌。他们所做的一切过犯我都做过,而且我甚至相信,他们没有干过的坏事,我也可能做过。我自己一点也不比你们讨厌的那两位好。然而我想唯一的区别是,我受洗前的一切堕落,成为我今天站在这里的“历史前提”;而胡紫薇和张斌现在的一切丑闻,成为他们现在身陷死地的现实理由。一个如今被皮子衣服包裹的罪人,没有任何资格指责躲藏在树丛中的那对可怜虫。我自己的罪及其舆论的罪一起把我推进河里,使我成为基督徒;而我担心胡紫薇和张斌自己的罪和舆论的罪将他们从电视台的高楼上推下来,再也站不起来了。作为基督徒,我认为,我们正确的反应是,首先为他们祈祷,然后警醒自己重蹈覆辙,最后为今天的出死入生感谢赞美主。
最后请允许我在向前走一步,就是为胡紫薇和张斌说几句话。胡紫薇最大的愚昧是诉诸舆论,把舆论视为神。她不明白舆论和她的“元旦献词”一样,或者和张斌的奥运表演一样都是伪善和恶毒的。不仅如此,舆论可能会杀了他们。舆论在胡紫薇事件上表现出来的高度热情,无非展览着见色心喜、窥阴成瘾那点人性,或者就是因为批评这两位娱乐明星或喉舌更安全,更能显示道德自义,或者更有口腔快感和审美享受。然而让我们用更多的爱心和宽容对待他们。首先,他们毕竟没有犯什么大罪,谈不上什么国耻,他们不是强奸犯,也没有割断别人的喉咙,更没有把坦克开到街上去压人。其次,我知道你们都一直信奉“性是个人权利干卿屁事”这样的新自由主义信条,并以此把自己和人民群众等俗人分别为后现代,为什么在胡紫薇事件上采取完全不同的标准呢?最后,如果你是位有信仰的人,不要一见到这事情就跳起来,好象不说话别人就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圣洁、多深刻一样。我们当知道自己是谁,而更当知道神比我们自己更知道我们自己是谁。今天我看到一则新闻,说张斌自杀了,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其实我们应该以更大的善意去盼望二人和好,当然是在真正改过并彼此饶恕的前提下。撒但永远是用舆论来杀人的,因为他也知道人心所存的。让我们盼望张斌和胡紫薇能将这一切自己过去特爱的东西视为粪土,而这一切本来也确实是粪土。如果他们真的先后死在这事件里面,他们不过成了魔鬼的帮凶。
我注意到有一位评论者说,胡紫薇事件是一次自杀性的911恐怖袭击,胡紫薇是一枚人体,央视大楼及其基础都被炸碎了,而她自己也英勇献身。事实上在这自杀式爆炸的现场,被炸成碎片的包括这位评论家自己,包括所有在现场的人,而所有的人都在现场。然而,最具有悲剧价值的是,胡紫薇自己横尸现场的中心。我以为这是另外一场自杀性的爆炸:胡紫薇是舍身炸碉堡,她开辟了一条“为了新中国,冲啊”这样的解放道路。然而真正的问题是,她首先应该解放的是她自己和她自己的丈夫,是她自己的家。她不应该把自己的家变成瓦砾的现场,而成为他人的笑料和更多家庭的谈资。她若真的有责任感,这场风波不应该这样收场。如果她真在乎“中国能够输出价值观”,她应该从这片瓦砾中重建家园,她应该从她自己开始。张斌应该向马莲娜那位残废的丈夫学习,在千夫所指中,坚定地带着自己的妻子屹立在故乡的小镇上,而不是象懦夫一样倒闭在死人中狼狈逃亡,一了百了。这世界没有人不犯罪。他应该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该得的惩罚而原谅妻子,同时看见这样的福音:人的意思是要他死,但神的意思是让他从此真正地活着。
诸位,我不想勉强你们赞同我的观点。但请允许我向你们的爱心呼吁。网络早以成成了敞开的坟墓,网民每天起早摸黑地在别人的罪错和丑闻上收获着自己的庄稼。至少我们每天把自己的娱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今天我们能不能放下手里的石头,看见这些天里,当我们兴奋莫名地消费甚至狂欢着他者丑闻的时候,看见这两个个体生命怎样的煎熬挣扎、痛不欲生。难道我们丧失了最后一点点怜悯的心肠,如不抓住别人的痛苦不放就不能显示自己的刚强了吗?难道我们的时代已经无聊的这种地步,若无床第之事舆论就不知道怎样为言论自由争战了么? 难道胡紫薇们就这样罪大恶极,我们自己这样白璧无瑕,若不把她们弄脏搞死决不收兵么?
让我们回到最初的故事:“大卫就甚恼怒那人,对拿单说,我指着永生的耶和华起誓,行这事的人该死”。诸位,这是我们在胡紫薇事件上的基本立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