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之死抓走了很多灵魂里的部分碎片。现在仍然无法详细辨认。
黛玉活着的时候,她是贾府的否定。黛玉死去的时候,她再度成为贾府的否定,并成为死亡的否定。
黛玉的否定与鲁迅不同。鲁迅否定世界是因为他爱这个世界,因此鲁迅可以成为世界的情敌。焦大并不恨那地方。
但黛玉并不爱世人所爱的,因此她更深刻地伤害了世界的自尊,也更深刻地成为世界的情敌。她活着的时候是凤姐的情敌。她出家的时候是宝钗的情敌。她死的时候是“我们大家”的情敌。“我们”这样爱这世界,她却早已经移情别恋了。她抛弃了我们,一个人走了。当全世界都热火朝天抢一个足球的时候,有一位竟然对我们的事业无动于衷并且飘然而去。特别使我们不满的是,她成为贾府的情敌并不是因为她要成为贾府的情敌,而是因为她根本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敌人而成了任何人的敌人。更不能容忍的是,她在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报复她这个异端的时候,就静静穿越空门离我们更加遥远了。
石头、不屑一顾和其他祖传秘方在黛玉之死面前一同垂下头来。黛玉在远行中宣告了一种对“我”的美丽的得胜。甚至一种牵引。
她这次去的如此遥远和彻底,连通过动机分析把她弄脏的机会都没给我们留下。黛玉之死不仅否定着贾府的政治观念,也否定着我们整个的人生理想。眼泪与死亡,在42年甚至更短暂的生命中,每一个符号都是传者者的箴言:我所以恨恶生命,因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为烦恼。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故此,我转想我在日光之下所劳碌的一切工作,心便绝望。都是出于尘土,也都归于尘土。众人岂不都归一个地方去吗?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黛玉之死是那虚空之桥。那一端接于彼岸,这一端剩下满世界的郗吁。
在这端,腐烂已经到那这样一个地步,我们开始自我无法容忍,于是我们爱上了我们的情敌。如同卡西莫多的爱情一样,需要干净的热情在红断香消中攀爬于网络之墙。黛玉之死成为一种无神世界的献祭,为这世界刹那间赢得了爱情能力。
鲁迅那杯毒酒已经成为文化可乐,因此在很久以前,曹雪芹为红墙绿瓦们预备了黛玉。他一定想到了,黛玉第一次死使红楼离散,而这第二次死,同样成为这更大的贾府的一幅解毒剂。这使人想起高山那边那位王子的心肠,然而,黛玉之死从来没有救赎性质,她总是那样无私地与世界同归于尽。
世界在她里面一同死了。这在某种意义上,对世界来说,确实是不配的。于是世界在死亡中继续天真烂漫地“活着”。这也给黛玉留下了一点点干净的地方,她如今比任何时候更超出世界。
黛玉当然是不完美的。黛玉当然是完美的。我希望将来有可能在另一端遇见她,告诉她:我有点羡慕她完美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