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我在一篇博文中留有一道“思考题”:关于《红楼梦》,以及中国古典文字或现代文学,可与圣经对观。我提供了一个线索,就是吁请各位注意汉语文本对人物形象的描写,与圣经对人物的描写有何不同。我们的语文教育或作文课程强调所谓典型人物,典型长相,典型性格等等;因此,也鼓励学生致力于刻画人物形象。这是一种被普遍接受的迷信活动。这种文学教育等于逼人说谎——一定要夸张和扭曲别人,使之合乎“典型”的要求。“典型”已经是一种欺骗。但与之对应的是,圣经文本对人物性格和人物长相,基本上不着笔墨。我们甚至不知道亚当长得如何,连耶稣的形象我们也不知道,更不用说大卫、保罗、彼得了。我的问题是:这里面有深刻的神学理由。最近有读者和慕道朋友以及弟兄姐妹问及我对《红楼梦》的看法,也特别提到了上面那个问题。我先谢谢诸位对这个问题的关心。我在这里简单作答,仅供各位参考。
我们先对比一下《红楼梦》第三回,“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中黛玉出场中的文学描写,与创世纪第二章22-23节中夏娃出场的“文学描写”。这是曹雪芹的注意中心:“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我们再看看摩西的关切中心:“耶和华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很清楚,圣经不关心夏娃长什么样,我们也不知道夏娃长相如何。相反,藉着曹雪芹的“好色”(藉《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之语)或“爱美之心”,黛玉很具体地站在我们面前。无独有偶,莎士比亚藉着罗密欧的目光也把口水留在大不列颠群岛上,这口水又覆盖了所有的人类文学。这是罗密欧对朱丽叶的垂涎三尺:“班伏里奥:你可以放纵你的眼睛,让它们多看几个世间的美人。罗密欧:那不过格外使我觉得她的美艳无双罢了。那些吻着美人娇额的幸运的面罩,因为它们是黑色的缘故,常常使我们想起被它们遮掩的面庞不知多么娇丽。突然盲目的人,永远不会忘记存留在他消失了的视觉中的宝贵的影像。给我这一个姿容绝代的美人,她的美貌除了使我记起世上有一个人比她更美以外,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再见,你不能教我怎样忘记”。朱丽叶只是比黛玉“健康”,但同样“跃然纸上”。
答案很简单。圣经是神的作品,而除此之外所有的文字都是人的作品。有人常常挑战我们的信仰:凭什么说圣经是神的话语?当然,要接受这样的真理,只要靠圣灵所赐给的信心。不过今天的问题本身也是一种见证。上面的文本对比告诉我们,圣经只能是神的作品;因为只有神才可能对人的肉身形象不屑一顾。第一、人是神所创造的,神知道自己所创造的是什么;就像一个陶匠没有必要重复描述自己的作品一样。第二、神看人与人看人是完全不同。神看人的灵魂,人看外表。第三、在神眼里,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没有那么大,鲁智深力拔垂柳,张飞喝断长桥,西施“美丽得令人窒息”等等,在神眼里不过是谎言。人人有罪,每个人都因恩得救,这方面人与人根本没有区别。第四、神看重人的灵魂。一方面,人是按神的形象造的(创世纪1:26-27),另一方面,所谓神的形象,就是有真理的仁义和圣洁(以弗所书4:24)。换句话说,人以为的美丑,在神眼里未必就是美丑。波提法的妻子,希罗底的女儿,都是这样。所以神只关心内在的“形象”,而人的长相与神的形象无关。第五、人败坏了,上帝要人恢复神的形象;而这个救赎之路不是“美容的事业”,而是瞩目看基督,并单单仰望神。所以圣经不要我们看人,而是看神。只有看神才能得救。约翰二书15-17这样说,“不要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人若爱世界,爱父的心就不在他里面了。因为凡世界上的事,就像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都不是从父来的,乃是从世界来的。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惟独遵行神旨意的,是永远常存”。为了救赎,圣经要人类从自我迷恋和彼此用眼目罩对方的传统中出来,“只见耶稣”。
魔鬼攻击基督的常见方法就是诱惑人去看人,使人偏离正道,误入歧途。“神岂是真说”,以为这神是虚无缥缈的,看也看不见;但人却是如此生动具体。魔鬼在创世纪第三章中暂时得胜了,始祖抛弃了“道”,转去追求眼目的情欲。然而人看人不同。首先,人找不到神,人就在人的身上找神的形象;同时,在人的身上找魔鬼的形象。这造成了对人的刻意美化和刻意妖魔化的两个极端。深受无神论影响的中国文学尤其如此。“文革”造出了假神,也将邻舍打入地狱。中国几乎所有的文学人物都是一个骗子,生活中不可能有那样的善人,也不可能有那样的恶人。中国人夸人和损人的极端主义,独树一帜。昨天我还对一个孩子说,金庸是个骗子,他笔下的人物没有一个是真实的。不过这种文学只能欺骗小孩子,让他们向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太虚幻境。中国的意识形态及其垃圾产品与此异曲同工。他们描写的人根本不是人,当然更与圣经启示的罪人无关。这种传统影响到中国的教会,属灵形象已经卡通化了,同时,魔鬼的使者也卡通化了。教会里有了自己的雷锋和周扒皮,有了自己的杨过小龙女,也因此必须制造自己的反面人物欧阳锋和九阴白骨爪。其次,人想扮演上帝论断人,但又没有能力看人的内心,因此就只能通过外表论断人。这是“高大全”与“地主马二孬”之间的“属灵争战”。上帝是通过信仰将人加以分别,人则是通过外表将人分别为善,分别为恶。这外表不仅是长相,还包括种族、地位、学历、贫富、利益等等。最后,文学在人物描写中不仅进入一种意淫的犯罪之境(马太福音5:28),而且,它要带领人类的心灵去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而不是去仰望神。很多慕道友,甚至很多“基督徒”,进教会就是要看人,他们所好的“色”包括看人的“属灵”,逼人表演“善行”,当然也包括玉树临风、风情万种,以及在教会里寻找低成本的帮助。他们因为看人把自己跌倒了,却反过来攻击教会。事实上,他们是被自己的“好色”之心绊倒的。他们从教会出来,眉飞色舞的就是曹雪芹和莎士比亚那一套,当他们发现教会里竟然只是夏娃那样的枯燥无味,只是“讲道”却不帮助我们家洗厕所,也不给我孔雀开屏的机会,就开始到别的教会church shoper去了。
因“好色”而进入教会的人,结局都是一样的。夏娃犯罪开启了他们的传统:“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创世纪3:6)。人的注意力在四大诱惑或四大“色情”对象上:好作食物(财富)、悦人眼目(美色)、可喜爱的(享乐)、能使人有智慧(名利虚荣与骄傲)。夏娃因“好色”而犯罪,因犯罪而被咒诅。于是夏娃就成了黛玉的形象: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这种矫情的美,一方面表明神的愤怒在她身上,另一方面,罪人通过自恋拒绝悔改,又通过自怜自我救赎。黛玉的形象是夏娃用来遮盖羞耻的橄榄叶。夏娃被逐,流离失所,就化身成为黛玉寄居在贾府。红楼梦深刻之处,或者佛教深刻之处在于,藉着黛玉在贾府的寄居状态,也藉着宝玉的最后离开贾府或出家,宣告了人在世界无家可归的存在本质。这种被抛状态的神学根据在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从那以后,人一方面寄居在不同的贾府之中深受“生活在别处”又走投无路的煎熬,另一方面,长期将灵魂寄托在自己和他人的“长相”或“形象”上。人与人彼此成了上帝或对方的需要。但由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满足对方的需要,又彼此哀怨、彼此弃绝。黛玉先抛弃了宝玉,然后宝玉再抛弃了宝钗和贾府。幻灭活该,因为你错把杭州作汴州。出走自义,黛玉和宝玉宁死不屈,宁死也不“舍己”(deny yourself)。宝黛从未觉得自己有错,都是别人不对,直如所有无神论者的人生。
这就是曹雪芹的信仰高度。曹雪芹的第一次信仰——年轻女人是他的信仰——破灭了,藉着黛玉的花锄曹雪芹将自己的信仰活埋了。圣经也说,人的美貌如花,都会随风而去。曹雪芹的第二次信仰则是宝玉的出家,整个世界被抛在脑后了。宝玉要肉身成道,横空出世。现在的问题是:宝玉出家之后,他能去哪儿?宝玉自己就是自己的贾府。罪人到哪里,罪就跟到哪里。所以,我每次想起陶渊明“风飘飘而吹衣”的形象就忍俊不禁,就像我想起孟子说“吾养吾浩然之气”就想起他一定是消化不良一样。陶先生是穿着贾府的花裤衩云游去了,庄子的二锅头已经喝去过半。曹雪芹的两场宗教之旅都是自欺欺人,这是中国文化的两场突围。中国文化虚构了第一个精神家园,就是女人或家庭。但这个人间天国破碎之后,中国人毅然决然地埋葬了他们的女人,抛弃了他们的家园,像孩子一样离家出走了。他们绝不反省自己,他们要靠出家的姿态将身后的一切钉在十字架上——都是那里的罪恶,都是别人的错。我好干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过无论宝玉去哪里,那里干净的天地就一定被宝玉的罪所污染。从根本上,“出家”是另外一场形象描写,是出家者的“秀态”,是纯粹的宗教作秀。靠这样的“长相”,人把自己与别人分别出来,同时对长得丑的邻居呼喊着,钉他们十字架!钉他们十字架!不仅如此,出家的孩子们利用自己出走的秀态在呼唤一种关注,他们盼望父母来寻找他们,因这场出走风波能更加重视他们的存在。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因为他们等候了数千年。他们离家出走了,却没有人来寻找他们。他们尴尬地停留在旷野,无脸回家。他们只能进一步编造世界的虚空和罪恶而使自己的出家合理化。他们在旷野建造了很多人性的小庙,那小庙与贾府根本没有不同。他们在那里无奈地倒毙,或者继续等候父亲来找他们回家。佛家不仅是一场绝望,更是一场不好意思承认的等待。佛教典籍或可一言以蔽之:“你来找我回家呀!”一直到有一天,一个婴儿为人类降生在马槽里。
不过贾府不在乎这婴儿。在宝玉出家前后,中国发生了25场重建贾府的运动。从晚清到今天,白宫与紫禁城连成一片,这是我们世代的大观园。CCTV和Hollywood尽管价值观念和政治立场不同,但他们所有的语言符号都可以概述为两句话:“你看这孩子(总统、主席)长的”,“你看我或他长得……”。这是人间文学的基本主题。但圣经不这样看。无论你怎样花枝招展或者德配天地,无论你是大宗派之风,还是和谐崛起,在神眼里都是一副“死相”。于是圣经节省了这些无用功夫,要人类抬起头来,不去照镜子和看别人,而是单单仰望基督。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一个浪费很多时间看人的灵魂,就丧失了看神的时间,就陷入罪中。看自己产生骄傲和自怜,看别人造成绝望和论断。这是两座心灵的监狱,留下黛玉的花魂和宝玉的足迹,要诱惑更多的生命相继倒毙于野。只有看基督让我们得自由。不过我这篇文章的观念要遇到一点点儿的挑战——《雅歌》是例外,那里有对人物形象的描写。我现在将这个问题作为本周的“思考题”,请诸位想想,《雅歌》何以例外,我将另文作答。愿我主耶稣基督里的自由常与你们众人同在。
任不寐,2010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