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李思怡活到今天,她该9岁了。2003年6月4日到6月21日,因母亲被警察抓走,小思怡饿死在自己的家中。现在她离开这个世界快六年了。这六年来我常常想起这个孩子,我的生命和信仰,我的热情和绝望,同她一同埋葬在远方,越来越远,也越来越近。我不知道她的坟茔在哪座山上,想象着那里聚集着很多野花,正如我这座城市正被蒲公英摇动着,仿佛我的手臂被一个孩子抓住了,无法脱身。每年初夏,我的灵魂总在夜里站来,仰望苍茫的天宇,追忆着人神隔绝,一声叹息,还是一声叹息。5年前,当我在一个阴雨霏霏的日子默默在机场说“思怡,再见”的时候,我就绝望地预想,我可能会忘记这个孩子,如同忘记身边任何一种曾经刺眼的故事。2003年下半年的很多眼泪都在岁月的风中被吹干了,我自己和世界的爱情早已羽化成蝶。世界比一个三岁的孩子份量重得太多了,足以让更多的苍蝇充满李思怡和任不寐身后的世界。
直到最近,有朋友转来《经济观察报》的一篇署名文章,题目是“周云蓬及其中国孩子”,这篇文章说,因歌手周云蓬2007年发行的专辑《中国孩子》,该年《南方周末》的年度文化原创榜第一次用“音乐公民”一词评价了这位歌者。这篇文章还说:周云蓬“早就想为克拉玛依的那场大火写一首歌,但一直也写不出来”;“创作直接的动因是后来读到任不寐的《祭李思怡文》,那篇文章对周云蓬产生的触动极大,使他有了想给孩子们写一首歌的冲动” 。这就是《中国孩子》这首歌的创作背景。我读了这篇文章之后,就在网络上找到了《中国孩子》这首歌。我很诧异周云蓬的敏感,更为这六年荒漠里点燃着这样的篝火而充满着感谢。但也许因为我自己对音乐比较外行,我更喜欢当年我专门请于江楹谱写和演唱的那首《六月的女孩》。我今天把这两首歌一起连接在这里,是为李思怡六周年祭。
是的,李思怡如活到今天,应该9 岁了。9岁的女孩,明眸皓齿,本象加拿大的春燕一样闪烁在人生的清晨。我也想起另外一个9岁的女孩,她叫柳思。1989年6月6日,在我们村西头,她被民兵连长用一颗子弹射中腹部。那天上午我骑单车穿越过去上学的路线,目睹了她象风筝一样在街道上坠落,看见她的血渗透了单薄的衣衫。她再也没有起来,由于进化论所演示的智慧,20年来,所有的村人参与了笑和遗忘。如果李思怡早出生14年,她就是柳思吗?我不知道这些年思怡的母亲李桂芳在哪里;,但我知道,因为同样“敏感”的原因,柳思的父母被赵家的狗日夜跟踪,几年后白法苍苍地撒手人圜。柳思的哥哥柳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父母的尸体掩埋在河床下,又为妹妹做了一个衣冠冢,然后抄刀进了村长的家……第二天,村东头的大槐树上挂着他的头颅,上面是他的初恋情人芙蓉妹妹用教会里的西洋笔写的判词:“原始正义”。这是20年的政治史和思想史。柳思死了,今年是柳思的20周年祭年。
李思怡是四川成都人,通过她我常常想起“蜀碧”一词,想起2008年5月12日废墟里的孩子。2008年5月24日,国务院新闻办在举办汶川地震第14次发布会上,新闻局副局长鲁广锦在回答死伤学生数据时说:“数字正在统计当中,有了结果,我们会及时公布的”。最近中国新闻周刊的记者这样说:四川大地震黑色的数字停留在2008年9月18日中午12点。官方确认,截至此时,汶川大地震共造成69227人遇难,374643人受伤,另有17923人失踪。直至汶川地震接近一周年时,这个数字仍无变动。“只有在历经劫难的山峦或平地之间,陆续添上了一座座新坟”……87150——这是汶川地震近一周年时,死者及失踪者数字的总和。但官方并无遇难学生的名单统计。直到2009年5月7日,四川省教育厅厅长涂文涛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地震中四川省遇难和失踪学生共计5335名。同时,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侯雄飞说,少数记者到灾区不是去报道,而是去煽动;他还说,“我们不欢迎这样的人,我们会依法对待他们”。四川大地震一周年了,我想起很多被“依法对待”的李思怡和她们幸存的父母。一周年,那些平平常常的365天。
上周我在一封回信中写过这样一句话:“我不能签。原因很简单:一方面,神的确在一切历史领域掌权。但另一方面,神按自己的旨意掌权,不按我的旨意掌权,不按我的政治立场掌权;因为神的道路高过我的道路。我并不反对教会的弟兄姐妹单纯出于世俗正义表达自己的政治关怀,我只是警惕所有以基督的名义服务于自己的文化使命”。在李思怡饿死六周年前夕,我写下这样的文字是十分痛苦的。我在想象大卫的很多诗篇;想起路德所说的,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一定是挣扎在仰望和绝望之间的生命。我想起一个混合的声音从祖国继续渗透而来:“任不寐为李思怡写的每一篇文章,包括禁食,都是为了利用这个孩子抄作自己”。今年,是我利用这个三岁的孩子六周年。我盼望我能被赐于一种力量,能用我的余生,一直纪念或利用那个永远三岁的孩子。人是何等的软弱,若果真能用一生在愚蠢的世界里通过记念来呵护一个人,一个没有被来得及被他们和国家弄脏的孩子,就是我极大的荣耀了。
(2009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