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鞋子的故事与忏悔意识(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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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的性善论和中国的性善论有很多相近的地方。但中西方的人性论与基督教的人性论(特别是忏悔意识)最大的区别可能在救赎论方面:无论基督教把人看得怎样不堪,宗旨绝不是要践踏人,更不是要把一部分人(天生性善者)打扮成另外一部分人的救主,而是把人归向十字架,为了在基督里完成救赎。东方和西方的人本主义的人性论最大的问题是与神圣拯救无关,性善和性恶都导致对人的奴役,一方面是自以为义,另一方面是彻底的绝望。其中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无神论世界没有神,就缺少了忏悔的先验理由,也缺少了所要面对的对象,以及忏悔所需要的饶恕。于是,忏悔就是人自己向自己忏悔,自己赦免,自己感动自己,自己是罪人,自己也是神,就更谈不上救赎了。在这种具有东方特色的“人神二性论”中,人格处于分裂状态,形成一系列精神病症。

理解我们的传统中为什么缺乏“忏悔意识”,最近一段时间里发生的那只鞋子的故事,也许可以提供一些生动形象的线索。2008年当一些伪造的大脚印在夜空中不可一世地炫耀的时候,也许就肇示了接下来要发生的鞋子的故事。这是2009年春天的故事,故事由首尾相连的三幕戏剧组成。

第一幕:“一只正义的鞋子”。很多年前,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革命的曙光。今天,情况有些类似,一只鞋子横空出世,从伊拉克那里给我们送来了舆论的春雷。在反复显示美国总统狼狈的中国功夫的同时,那只十号的伊斯兰之鞋,在远东激起了发自内心的掌声。这只鞋子首先被定义为正义之鞋,一只忍无可忍的鞋,一只弱者反抗强权的鞋。根本原因则在于:射向意识形态敌人的鞋子就是我们的朋友,它将永远在意识形态的上空划出扬眉吐气的光弧。这只鞋扔出了广大人民的心声,这样的舆论狂欢和上纲上线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一种“原始的亢奋”:我们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没有机会,或我们要装的更伪善。越是高大的对象越让我们嫉妒,鞋子扔给他就是我们的节日。他也有今天,他倒霉了,我就从萎锁中解放出来。“一只正义的鞋子”是这样消灭忏悔意识的——我们的幸福建筑在别人倒霉的基础之上,向邻居扔鞋子,或为邻居被扔鞋子而狂欢,从根本上将“拯救”局限在我的幸免于难与别人的不幸之间。这构成了第一座精神监狱。

第二幕:“一只卑鄙的鞋子”。当正义的那只鞋还在舆论的橱窗展出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另外一只鞋从剑桥大学的一个精心布置的礼堂后排启程,划过同样的光弧,投向同样的地方,然后静静地巴望着同样的幽默和同样的喝彩。然而,一样的鞋子却有完全不同的命运。首先,这只鞋子被定义为“卑鄙的鞋子”,这个词显示了这样的冲突:人为制造的众星捧月传统面对突如其来的否定,中国心灵必然作出这样的本能反应。然后一片掌声从现场越过黄河、长江、长城,无论是在野的爱国热情,还是在朝的别有用心,都汇成了声讨这只鞋子的民族怒吼。英国的鞋子面对伊拉克的鞋子,在进口中国的时候,定价就这样的天壤分别。“一只卑鄙的鞋子”是这样消灭忏悔意识的——所有的外来否定都被定义为卑鄙,因此从根本上解除了对所有鞋子进行正面反应和宽容、反省的能力。不仅如此,对否定必须进行否定之否定,这否定本身,将一切忏悔的可能消灭在摇篮状态。我是这样的脆弱,被保护在铜墙铁壁之中,没有一起凉风,没有一根刺,能激起我们丝毫风吹草动和羞愧之情。

第三墓。“一只悔改的鞋子”。中国心灵面对那只狼狈不堪的鞋也开始有了一丝不安。因为这是一个开放的世界,幽默和气急败坏之间的张力,以及幸灾乐祸和反败为胜之间的诱惑,就掀起了这个故事的第三幕,形成故事的高潮。高潮部分是这样营造的:首先是单方面宣布那只鞋子痛哭流涕,痛改前非。这是对那只鞋子的最高级的否定艺术,属于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其次,单方面宣布自己宽恕、饶恕了那只鞋子,尽管那只鞋子在法庭上毫不认罪悔改。这是中国特色的“内圣外王”。我虽然被羞辱了,但我战胜了羞辱。羞辱在中国的逻辑里面从来没有导致悔改,反而导致了还羞辱于人,从羞辱中奋发图强、硬着颈项卧薪尝胆、或者装傻充愣、东施效颦、在高姿态中自义又自我感动式的兵法和谋略。一切是非在这个文化里没有任何价值,胜负构成一切价值的基础和总和。在这样的精神胜利法中,忏悔意识是这样被消灭的——一方面,忏悔只能是别人的,别人永远是罪人。另一方面,饶恕永远是自己的,自己永远是神。

这三幕故事构成了文明史:一方面,“一只正义的鞋子”、“一只卑鄙的鞋子”和“一只悔改的鞋子”,都可以经营并服务于我们的胜利。别人倒霉了,我们胜利。我们倒霉了,我们仍然胜利。胜利是不需要忏悔的,胜利者是神。另一方面,我们的文明就是向别人扔鞋子以及面对别人扔来的鞋子所繁殖出来的反败为胜的防御机制。当张艺谋把这种文化的本质写在夜空的时候,践踏智慧及其恐惧,就成了一次历史总结。所有的人被践踏,所有的人都在践踏。践踏造成一种紧张或战争状态,从中长出的生存理性或竞争知识,使忏悔沦为奢侈和愚蠢。没有任何一种理性的力量能将忏悔意识加给这个民族,除非那种力量带着怜悯和爱,而那怜悯和爱从根本上说,不是从人来的。中国已经将人本主义的文明发挥到登峰造极、油盐不进的地步了,因此中国的世界化永远意味着世界的中国化。但这个局势在十字架那里被阻止,狡辩面对宣告,其典其祖,均瞠目结舌。

任不寐2009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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